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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壹 ...

  •   本该今日奉旨入京的朔西王,因连日征战旧疾复发以致卧病不起,军中事务由世子袁戍安代为料理。

      此次代父兄入京的乃是朔西王幼子袁克谋。

      一大早,雄鸡将将报晓,天边才显出一抹鱼肚白,大街上就聚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天门街上人头攒动,一片沸腾。道路两边摊棚林立,贩夫如云,竟比庙会还热闹。

      临近辰时,天门街最大的酒楼,惠风楼面阔七间,两厦九架,临街的二楼雅间,窗前摆了一盆芍药,一张白璧无瑕的脸半隐在后面。

      这人眉眼生得万中无一,好似瑶池水畔,玉田金雨娇养出来的一支青山贯雪①,任是百花齐放,也占不去他半分韶光。

      美得既清,且艳。

      门口,两顶绿呢小轿,压杆落地。齐凤阁摇着扇子踱步出来,一抬头,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李如象。他与李如象约在辰时三刻,齐凤阁料到今日道路必定拥堵难行。

      从诏狱出来,齐凤阁没有回齐府,而是去了就近的别院沐浴梳洗,熏香更衣,直至从里到外,再闻不见一丝昭狱里的腐坏血腥气,他才带着常小满,两人各乘一顶小轿前来赴约。

      齐凤阁通身做几暇无事时燕居装扮,青织金孔雀改机道袍,头上没带发网,只挽了个髻,用一支并头莲瓣赤金簪别住。

      他身后,常小满一副护院打扮。他年未弱冠,却已身长八尺,两百多斤,生得虎背熊腰,铁塔一般。

      这轿子太小,常小满坐进去,需得蜷起手脚才行,他下了轿,一边活动腿脚,一边仰头啧啧地说:“乖乖,看一眼李小侯爷的脸,我这浑身血脉都开始活络了,啧!可惜了的,小侯爷托生个男儿身,这要是……唉!小的听说,早前,小侯爷身上还有位姐姐,与小侯爷是对双棒儿。”

      说起这位小姐,常小满忍不住惋惜,“那位小姐若是还在,不知要出落得如何闭月羞花。”

      说完,不知想到什么,常小满呵呵傻笑,蒲扇似的大手握在一起反复揉搓。

      齐凤阁一双桃花眼,眼底闪过明显的警示意味,手里扇子倒转,白玉扇柄狠狠抽在常小满头上,常小满没防备。

      ‘哎呦’了一声,手指杵进头发里,摸着一个核桃大的鼓包。

      “祸从口出,夹紧你的嘴,这话要是传到李伏虎耳朵里,仔细他剥了你的皮,到时,爷可不拦着。”

      “是小的失言。”常小满臊眉耷眼地揉着脑袋,心里话,‘您不给递刀就不错了,哪还能指望您拦着’。

      “倒也不怨你,”齐凤阁仰脖儿,仔细端详芍药后面那张白玉脸,像是要透过这张脸去看另一个人,“他那个孪生姐姐不必十分像他,但凡及得上他七分,我也要把她娶回家,筑金屋,以藏之。”

      自打他们爷与李小侯爷相识,这样的话他们爷不知说过多少回,可常小满还是有种常听常新的感觉。

      莫说李家这位小姐已经死在七年前觉颜十二部的乱刀之下,即使好好活着,人家也早已许了人家,且许得还是此次永定门大捷中,斩下觉颜贼掳一百零七颗首级,于百步之外,飞刀砍死觉颜大将呼延灼的朔西王幺子——袁克谋。

      袁克谋今年刚满十八岁,小小年纪,就已然是皇帝特封的中冠伯了。

      想到袁克谋,又想想自家爷的脾气,常小满的嘴翕动了两下,将冲到喉口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齐凤阁乜了他一眼,不屑地笑笑,“晓得你要说什么,李小姐十二岁就许给了袁克谋,可那又如何。一家有女百家求,断没有先前许了这家,以后就不准改许别家的道理。”

      “再者,虞川齐氏,百年氏族。我们家发迹的时候,他们袁家还不知在哪片草滩上放羊呢,论门第,他袁家矮我齐氏数品,论人才,我袁克谋自问不输给他。”

      常小满不知该怎么往下接,齐凤阁的话是狂妄,却十分在理。

      朔西王府作为异姓诸侯王镇守一方,时常因为出身草莽,屡受京都看重门第阀阅的大家士族们诟病。

      齐凤阁出身名门,是当朝首辅齐文远的嫡子,记事起就被人尊为小东阁,名头响,自身也硬。

      淳熙二十一年,他以舞象之龄,身中进士榜一甲第九名。

      考取功名后,这位齐小东阁既没进六部,也未入九卿,而是投在了号称天子亲军的亲军都尉府,锦衣卫门下。

      而今,齐凤阁二十有二,已是正四品卫佥事。就连自幼跟在他身边的常小满也水涨船高,官居百户。

      锦衣卫行事暴戾恣睢,齐凤阁手段更是狠辣,从前的小东阁,如今成了世人口中的活阎罗。

      “麻溜儿的吧,难得他李伏虎有等我的时候。”

      “可着全京城,也就李小侯爷能叫您这么退让。”

      “哼。”齐凤阁哼笑一声,“谁叫他招人稀罕呢。”

      进了门,有跑堂的小二殷勤迎上来,齐凤阁与李如象是这儿的常客,不消多说,小二直接将人往二楼雅间引。

      才上二楼,齐凤阁便听见一阵琵琶弹唱声。曲是旧曲,词儿听着分外有趣。

      “瓜子尖尖壳里藏,姐儿剥白送情郎,姐道郞呀,瓜仁上的滋味便是介,小阿奴舌尖上仔细尝……”②

      雅间里除了坐在窗边的李如象,还有个怀抱琵琶的男孩儿。

      男孩儿十三四岁,生得削肩窄腰,貌若好女,穿戴也如妇人一般,一捧乌发梳了个江南式样的偏髻,鬓边簪了朵红宝石芯子玫瑰珠花。

      常小满年纪不到,花头不少背地里自封是‘翠馆侯门,青楼郞署’③绝对算得上阅人无数。

      可眼前这个男孩,还是叫他眼前一亮,不单单是长相,还有那婉然出傲的风致依稀在哪里见过……可是在哪儿呢?一时却想不起来。

      直到男孩儿住了弹唱,起身向齐凤阁行礼,之后低眉垂首,退到李如象身后,两相一比较,这男孩子竟有几分像李小侯爷。

      齐凤阁大马金刀,往李如象对面一坐。李如象照旧没骨头似的栽歪在圈椅里,懒洋洋地没什么精神头地说:“来了。”

      这样子,明显是等得有点烦了。

      “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看热闹嘛,当然要趁早。”接着又扭身爬回了窗沿。

      原来不是等他等得烦了,是等袁克谋烦了。

      齐凤阁眉梢一挑,朝李如象身后扬了扬下巴,“怎么着,浮翠流丹的新玩意儿?”
      浮翠流丹是京中最大的南院,里头的小倌,养得比世家小姐还娇贵,浮翠流丹的行首也就是老板,也是个男人,名字起得俏,叫云笼月。

      自进门,齐凤阁一双眼睛就时不时在男孩身上勾连,男孩儿明显是经人细心调、教过的,举止谈吐比之闺阁女子半点不差,尤其是裙裾下一双尖尖的足,叫无意中窥见的常小满又一阵目瞪口呆。

      时下,上至士族下到平民,蓄娈童豢男宠已蔚然成风,是完全可以放在台面上讲的逸事。

      有些爱看小倌装扮成女子的也是不胜枚举,可似眼前,真把个男孩儿,充作女儿养,将一双天足,裹成尖尖小小金莲模样,可谓别开生面。

      常小满不爱走精谷道,但这不耽误他对浮翠流丹肃然起敬,瞧人家,这延揽恩客的手段。

      “嗯,”李如象嘴里含了块儿橄榄,并不正经嚼,说话时带累得声音含糊不清:“小孩儿今天出门修琵琶,回家时,叫人把轿子给挤翻了,他这么一双脚,又走不远,赶巧,碰上我,我就把人给带这儿来了。”

      “孩子有孝心,感念我的恩情,非要将新学的曲子唱给我听,这不,倒叫你得了便宜。”

      “爷不占你这便宜,拿着,”齐凤阁最会顺杆爬,把手里的白玉扇子递给身旁的常小满,常小满会意,双手接过扇子又转交给男孩。

      “爷今天出门没带什么好东西,这扇子就当你今儿唱曲的彩头,改日得了空,爷去捧你的场。告诉爷,你叫什么?”

      男孩接过常小满递来的扇子,又行了一礼,回话说:“谢爷的赏,奴叫香绵。”

      满肚子墨水有了用武之地,齐凤阁摇头晃脑念道,“飞絮擘香绵,④意境不错,就是意头不怎么好,柳絮这东西,没根没脉的,一吹就散,一散就没了,依爷看……”

      “谁要听你背书,赶紧闭嘴。”齐凤阁的意图太明显,还越说越来劲。李如象拿起筷子劈头朝他砸过去。

      到底是锦衣卫的正四品,身手没得说,齐凤阁连个眼神都没分李如象一个,抬手就接住了劈面砸来的筷子。

      “趁早歇了你的心思。三月才跟国公府议的亲,你就是装,也该消停两天吧。再说,你又不好这口。”

      “谁说我不好这口,以往那是没碰着合心意的,如今碰着了,还不许人这厢为卿狂一回。”

      李如象翻了个白眼,伸手探入宽大的袖口,摸索两下,从袖兜里掏出一锭冰丝雪光的银元宝,托在手心,颠了颠,抛给香绵。

      香绵接住,“谢侯爷赏。”

      “乖儿,你坐我的车回去。今儿中冠伯进城。街面儿乱,你路上留神些,莫要磕碰着,到时惹你们行首心疼,我这罪过可就大了。”

      李如象再要吩咐什么,活到嘴边又给忘了。

      他皱眉鼓腮,拿小拇指盖,搔了搔光致致的额角,才说:“这酒以后真得少喝,喝多了败脑子,瞧我这臭记性,想说什么来着……”

      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李如象一抬手,“你走吧,回去了,告诉你们行首,我晚上去他那,叫他,准备准备。”

      这两声‘准备’惹人遐思。

      齐凤阁不服气地嗤笑,一脸的‘呦呵,只许你姘男人,不许我狎娈童’的表情。

      香绵抱着琵琶躬身一礼,施施然,说:“是,奴一定将侯爷的话带给行首。”

      事情到这还没完,齐凤阁贼心不死,“小满,替爷送送香绵公子。”

      “是。”话音未落,不等李如象制止,常小满就像个猴一样蹿了出去。

      人走后,菜也陆续上齐,李如象难得服软,给齐凤阁夹了块鱼,“香绵这孩子,笼月看得眼珠子似的,你权当卖我个面子,别去招惹他。”

      “爷难得看上一个人,卖你的面子,舍了他,你拿什么抵我?”

      ‘磕哒’筷子摔在桌面上,脆响。

      李如象拿眼珠子横他,“别不要脸,当年先皇以东宫正妃之位为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圣上求娶,也未娶来的赵氏女,如今轻轻松松的就成了你齐家妇,你还有什么不足的。”

      “眼馋呐?眼馋你也找一个呗。”齐凤阁执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二十年的老酒,入喉绵润。

      “你这话说得可真轻巧,哪儿那么容易,我是有爵位在身,可官运不亨,咱俩同年入仕,你现在已然是正四品卫佥事,我却还只是个六品户部清吏司主事,再加上我早年无人管束,行事略微孟浪,得了个浪子班头的名声,门第相当的瞧我不上,门第略逊的呢,我瞧不上,就这么一来二去的,给耽搁了。”

      “那能怨谁,我上次给你说的那门亲事多好,若成了,你我此时就是亲上加亲,可你不是不愿意么。”

      “你还好意思说!你三叔提着两把刀,满京城追着我砍,说就算一刀砍死我,给我抵命,也绝不将女儿嫁给我这等人,好家伙,打那以后但凡要点脸面的人家,都不愿意将女儿许给我。”

      齐凤阁的三叔齐文宣,官拜琼华殿大学士,国子监祭酒,是位学究天人的饱学之士,一身的硬骨头。

      当初齐文宣听说,齐凤阁做媒,陛下也有意指婚,将他与夫人四十岁上才得的宝贝独女,许给烂泥扶不上墙的李如象时,二话不说,提着两把菜刀杀上门来。

      当时鸡飞狗跳的场面,至今为京中百姓所乐道。

      “你要真有心,尽可从你家十几个姐妹中,指一个给我。”想到当时齐文宣以命相搏的情形,李如象至今心有余悸。

      “要不是我娘只生了我一个,我家这一房没有嫡女。那些庶出的女儿身份过于卑贱,配不上你,我何苦舍近求远。”

      这样的话得亏是从齐凤阁嘴里说出来,要换二一个人说,都是不知好歹。虞川齐氏,长房之女,即便庶出,也是金尊玉贵。

      李如象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正要和他掰扯掰扯。

      窗外,天门街上,人喧马嘶,街上的人分列两侧,自动让出中间的大道。

      只有天子才能走的承天门,此时缓缓打开。

  • 作者有话要说:  ①牡丹的一种
    ②《山歌·送瓜子》冯梦龙
    强烈推荐大家去看这本书,真的,看过之后我发现我们可真保守
    ③《顾曲杂言》沈德符
    ④《仙吕·赏花时》阚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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