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扮神》小桥横

4、大婚

　　重九当即脸色一变，两指一并大喝一声：“呔！你这道士有眼无珠，冲撞了大哥，还妄想到永梦县再骗别人去？哼，休做你的青天白日梦——”
　　这两句颇带些念白的韵味，初一廿八精神一振，心照不宣，以口舌为锣鼓，咚咚锵锵地伴乐。
　　调起得高，哥俩儿以为重九要将那道士训斥一顿，谁曾想他话音一转，又俏皮得紧，摆出一副和事佬的架势转悠在二人中间。
　　“伏低伏弱，装呆装落，是非犹自来着莫！任从他，待如何？①”
　　那汉子听不出弦外之音，只当重九在替他说话，没好气地啐了两口，骂了声晦气，便就此撂开了手。
　　道士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重九不管那么多，转脸立刻道：“真人，您也帮我们看看。”
　　道士抬头一瞟，眼神定在他们身后的皮影箱上，隔空盯了半晌，好似要用目光把箱子戳出个洞来。
　　重九看看他，再看看箱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要你箱子里的一张皮影。”他突然说。
　　“啊？这……”
　　三人面面相觑。
　　“不给？”
　　重九讪笑道：“真人，别的都好说，皮影是我们吃饭的家伙什，要是没了，我们大老远跑来这永梦县，也就没戏可唱了。这就相当于把要饭的饭碗砸了不是？”
　　隔行如隔山，年轻道士不解其意，懵懵然解释：“我不要你们所有的，只要那张画成九玄神女的皮影。”
　　初一闻言道：“唱皮影戏就跟下棋似的，少了一个子也不行。”
　　道士苦恼道：“那我怎么帮你们啊？”
　　重九瞧着他，心里直乐，这小道长表面打扮得深不可测，眉目半遮半掩，看不真切，内里倒是个心性纯良之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
　　飘在旁边的许明璋急得跳起脚来，仗着别人听不见，扯开嗓子嚷嚷：“神女姐姐，这人不对劲！他刚才说要带你走，定是心存不轨想加害于你！不过神女姐姐莫怕，有我保护你呢！”
　　梁沅忍受着噪音对耳朵的摧残，十分悲观地心想，与其当个纸片人天天躺在这儿，还不如被他带走超度了。
　　重九不自觉地降低声音，仿佛避讳什么，悄悄问道：“真人，您多少透露一句，这‘九玄神女’到底有什么蹊跷？”
　　道士敛神垂眸，支支吾吾地，语焉不详：“有……有人，在皮影上。”
　　重九恍然大悟，果真有脏东西跟着他们，而且还附在了皮影上！
　　“怪不得，这一路心里总是毛毛的……”
　　不等重九说完，初一抢先一步道：“话说回来，许老爷邀请咱们给他家的小公子贺喜助兴，那是看得起咱们，可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就只给人家演半截子戏。”
　　廿八附和：“大哥说得对，戏大过天！少一张皮影都不行！”
　　二比一，重九落败。
　　“啧，看看看看，我也没说不演戏了，着什么急嘛！”他赶忙圆场，“我的意思是，等咱们在许家演完了戏，再让真人做场法事，给皮影祛祛魔！干干净净来的，总也要干干净净地回去。”
　　这下，初一和廿八不再发表异议。
　　趁二人不注意，重九迅速凑近道士，趴上前耳语一句：“等戏演完了，你就把那张鬼影拿走，我有法子应付他们。”
　　年轻道士哑然失笑。
　　于是继续赶路，驴蹄子又开始伴着铃声嘚嘚作响，比方才的节奏慢些，因为车上多了个人，也就多了一份负重。四人默然相对，太阳照在头顶，阳光一寸寸辗过他们脚下的车辙，一起无言地走着。
　　直至日头西斜，附近有人家升起缕缕细白的炊烟，飘摇而上后，与绯红的云霞融为一色。
　　拉车的驴子累了，初一怎么赶都赶不动，只好停下来，停在一户门前。
　　里面突然迸出一阵尖锐的嚎哭声。
　　“娃他爹！娃他爹！！大丫，二蛋，快来，快来！！”
　　抽噎的、嘶哑的、稚嫩的啼哭声陆续传出来。
　　声音惊动了四邻，纷纷出门察看。
　　原来是这家的男人死了。
　　重九想起什么，猛不丁朝道士看过去。他坐在车边，双手伏膝，低着头，散乱的长发垂下来，将他的脸盖得严严实实。
　　看不见脸，也就看不见他的神情。
　　是得意？哀伤？还是看破一切的淡然？重九不禁猜测。
　　女子向邻里诉说她的悲痛：“今儿下午一回来，气得什么似的，说有个道士咒他活不过今晚，我们都当个笑话听，谁曾想……竟然……”
　　“……饭好了，我让他舀菜叫几个娃儿吃饭，他不动弹，过了一会说心口疼，我以为他又偷懒耍滑，没理他……呜呜……可后来再一动他，就、没气了……”
　　“我的娃儿没爹了！我…我成寡妇了……”
　　声声凄切，哀转久绝。
　　重九挪到道士身边，悄声问道：“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这人说没就没了？有脏东西跟上他了？”
　　“心梗。”声音闷闷的，从凌散的长发后面传出来。
　　“什么……梗？”
　　“咳，就是心疾。”道士抬头解释，一张脸如同拨开云雾见月明般，从散乱的长发后显露出来。高鼻浓眉，肤色白而健康，尤其一对清澈如寒星的眸子，眼梢微微上挑，奕奕有神，是极标致的一双丹凤眼。
　　重九不觉呆了片刻，回过神来，立刻毕恭毕敬：“您果然有真本事！大师，我们兄弟三人的命，交在您手上了。那张皮影，别说拿走了，烧了、砸了、泡烂了……任由大师处置！”
　　他招架不住重九用力过猛的姿态，不自然地干笑一声：“不、不用，没那么严重。”
　　“敢问大师尊号？”
　　“什么号不号的，我没号。”他顿了一下，“我有名字，叫何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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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沅上了台，手、脚、躯干被长棍牵引，唱念做打由他人驱使，在透光的幕布后，演了一出震天动地的好戏。
　　九玄神女浮于祥云之上，战袍加身，红缨烈烈。其下是一位少年将军，身骑战马，辗转腾挪，几下工夫便大败敌军头领。神女轻喝，提枪指向敌后，少年将军马不停蹄，直捣黄龙，一举攻破许虏老巢。
　　廿八其貌不扬，却生了一副清亮的好嗓子，唱到激烈处，那声音仿佛能一下顶穿人的天灵盖。
　　台下观众纷纷叫好，除了心事重重的周桂与许明璐。
　　结阴婚不吉利，这场婚事的起源也不光彩，可许家的面子不能丢。许家幺儿的婚事，照常是大办，喜庆，热热闹闹。知道的是死人成亲，不知道的依旧喜气洋洋地随份子吃席。
　　正如重九他们，鼓皮一蒙，还以为自己是给活人唱戏的呢！
　　皮影戏唱完了，后头的戏便不让宾客看了。周桂眼前一黑，红布往头上一盖，便叫人推着搡着折腰屈膝，拜天拜地拜高堂，最后不知与什么东西对拜一遭，就算礼成了。
　　重九上赶着帮初一收拾家伙什，也怪初一太仁厚，过于相信他，一眼没看住，就让他全须全尾地顺走了一张皮影。
　　正是九玄神女。
　　梁沅被重九揣进怀里，暖烘烘的，带着微酸的汗臭味。她还没说什么，许明璋先恼火了，飘上前对着重九一顿臭骂。
　　好在他听不见。
　　但有人听见了。
　　重九偷偷摸摸将东西带到何朝面前，地下接头似的转移赃物，何朝没多想，也下意识把皮影往怀里揣。
　　许明璋的叫骂声随着皮影易主一同转移。
　　“嘘，你该进去拜堂了。”
　　一句话扔过来，许明璋顿时偃旗息鼓。
　　他没想到何朝这般神通广大，不仅看得见他，还知晓他的身份。
　　重九一愣：“你跟谁说话呢？”
　　何朝笑笑：“没什么，旁边有只苍蝇，一直嗡嗡嗡的。”
　　“啊？哪儿呢？”
　　“飞了。”
　　重九不再细究，同何朝寒暄了几句，便就此告别。
　　夜深了，许府的热闹也都销声匿迹。周桂被人赶进新房里，几个丫鬟默然不语地守在门外，美其名曰守夜，那架势却像是防贼似的防着她，恐她偷跑出来。
　　周桂坐在桌边的小凳上，隔着飘红的霞影纱，堪堪朝床榻内望去。床边立着个虚白的影子，直挺挺的，头脚躯干一样不缺，眉毛浓黑，眼珠分明，嘴唇红得似血。
　　那是她的夫君，今天同她拜过堂的，一个临时充数的新纸人。
　　周桂不敢过去，为求壮胆，特地向外头的丫鬟要来一壶酒，独坐着痛饮。几杯下肚，悲从中来，不禁放声痛哭。
　　泪眼模糊间，她仿佛见那纸人动了，从床边走过来，用两颗硕大的瞳眸瞪着她。周桂醉了，恐惧化在了酒里，她撑头歪坐，饧眼婆娑地斜睨过去。
　　“我告诉你，我不怕你。”她开口，一字一句，声声泣血，“你们这起人，没有好人。活着的心怀鬼胎，死了的也不安生，一个两个，全都想着怎么祸害我。我知道，你们是欺负我，欺负我没有靠山，只有一个见钱眼开的娘，和躺在病榻上半死不活的弟弟。”
　　“你命好，死了都被人捧在手心上。我呢？活着被人踩进泥地里，几两碎银就能打发，倘若以后死了……呵，也不过如此了。”
　　“娘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想必神女娘娘耳聪目明，见识了小女这一遭人鬼姻缘，哈哈哈——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②”
　　周桂半哭半笑，半醒半癫，肚子里陡然一阵翻滚，她呕地一声，吐了一地。
　　门外两个丫鬟听见声响，忙进来伺候打扫。
　　“少夫人吃醉了，快把她扶到榻上去。”
　　丫鬟好不容易扶起周桂，一转身，一个纸人赫然站在那儿。
　　“阿弥陀佛！吓死我了！我当是谁，原是小公子。”
　　“你还当他是你的小公子？人都没了，还惦记着做姨娘呢？”
　　“你这烂了嘴的！少说两句，积点德吧！”
　　二人将周桂扶向榻上，换了寝衣，掖好被角，方才离去。周桂卧于软罗被褥里，温香暖意如水般流向四肢百骸，她终不再呓语，沉入深不见底的黑甜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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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取自[元]陈草庵《中吕·山坡羊》
②取自[元]关汉卿《窦娥冤·滚绣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