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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咒怨(1) ...

  •   我在自己的房间用DVD看影碟,睡在隔壁的外婆已然发出了呼噜声。这个房子的隔音不大好。

      “哒、哒、哒……”独居一楼的姥爷撑着又名下肢矫形器的助步器,一边艰难地挪动一边发出恼人的哀嚎,似一头找不到出路的困兽,惶惶然从卧室挪到客厅,又从客厅迁到厨房。

      说实话初来时遭遇这种事真把我吓了一跳,如今已经习惯了。

      姥爷很早就中风成了半瘫,靠助步器勉强行走,每走一步——尤其是遇到门槛之类的障碍的时候,他因需要格外使劲儿而张大嘴巴,喉咙里发出“呃呃”的恶心声音。姥姥每天伺候他吃喝,也仅限于吃喝,她给他另安排了桌椅,不允许他和我们同桌吃饭,因为姥爷身上很脏,他从中风后就没洗过澡,不洗脸,不刷牙,匪夷所思的是,他也从不洗手,哪怕是在方便之后,可想他身上的气味有多可怕了,我每次不得不从他附近走过时都得屏住呼吸。但纵是屏住了呼吸,也会有丝丝龌龊的气味漏进来呢,唉。

      就算是我不上学的休息日,白天我和姥姥坐在起居室里闲聊,吃点心,姥爷像一个幽灵般在我们身畔哒哒来去,面目空洞地望着我们,姥姥向他报以鄙夷和不屑,我则把他视作一个人形奇观。姥爷一天下来说不了几句话,一开口必是讨吃的,吃是目前他乏善可陈的人生当中唯一的乐趣,所以他注入了十二万分的热情,只要我们稍有不注意,他就会吃光所有触手可及的食物,无底洞般的胃连接着无尽的空虚。

      你说我们对这样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老人太刻薄了?哈,面对这样一个人,旁人眼里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的我,确实会时常生出一些恶魔的想法,比如写作业的时候,我就会幻想把手里的原子笔深深捅入姥爷的眼眶,那时他一定一点办法也没有吧,只能痛苦地摇晃脑袋发出野兽的哀鸣,就像——就像几十年前倒在他手下的……谁能想到如今的废人姥爷,年轻时可也曾威风八面,穿军装佩刺刀,凶神恶煞地闯进别人的国家。后来他成了战败国的俘虏,被苏联从西伯利亚遣返中国,然后关押在“抚顺战犯管理所”接受思想改造,据说当时一同接受改造的还有赫赫有名的满洲国皇帝溥仪。六年后,他与一批同僚获释,在舞鹤登陆,回到故土。

      作为一名前14年都在中国生活,接受地地道道的中国文化熏陶的人,猛然把我投入这样一个家庭,我心中那个懊丧呀。我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日本人,二人结婚又离婚,母亲带我回日本后几乎是闪电般地嫁给了个有钱的日本男人,一跃成了阔太太,她希望我对星野先生,即她的现任丈夫有礼貌,最好叫他爸爸,这太荒谬了,我实在做不到,表示坚决不会跟她搬进星野家,所幸我和姥姥还合得来,母亲没法子,给我安排了私立学校读书,每月寄生活费来。

      今天是周末,我睡了个大懒觉,到中午才起床,下到二楼起居室,先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喝。姥爷也坐在他的“差生专座”上颤巍巍地喝水,他喝水和别人不一样,拒绝喝热水,就算是大冬天也只喝冰凉冰凉的水,然后闭着眼睛一吸而尽,姥姥说他早先怎么也不肯喝水,连汤也不肯喝,说不出原因,所以只能多吃水果补充水分,但家里哪有那么多水果给他吃,不喝也得喝,捏着腮帮子,给他灌下去。我很欣赏姥姥的做法,也一度好奇姥爷喝水时的奇怪状态,几次观察后,教我发现了谜底。

      我从中国带来了烧开水喝的习惯,在我影响之下,姥姥也经常用电热水壶烧自来水喝。一次姥爷向我们挥动他的水壶示意里面空了,我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温度已经能入口,我可不想听他的哀嚎。

      “姥爷,水要趁热喝,凉了坏肚子。”

      三劝之后,姥爷用他脏兮兮的手拿起水杯,唇凑近氤氲蒸汽的杯沿。他闭着眼睛,眼皮抖动。

      我捂着鼻子,抵抗姥爷身上熏人的气味。

      看到水杯里的物事后,我恍然:“哈~姥爷,原来你怕的是这个啊。”

      杯子里伸出一只细嫩白胖,一看就属于婴儿的小手。那手上还有浅浅的梨涡。

      它太小了,就是做了鬼,也不知如何斗争,只是探出热水,五指一屈一张,似一下一下哀求。

      姥爷背负血债无数,身上有一两亡魂索缠,老实说我并不觉得意外。

      “怎么,姥爷,又看到那个了?”

      姥爷闭着眼睛喝水,仿佛充耳不闻。

      他第一次知道我也看得到时,曾对我说“救,救……”大概是想让我驱鬼吧,我怎么可能帮他这个忙。我巴不得缠着他的鬼魂再多点,我厌烦他吃东西时发出的哼哼唧唧的声音,他该死的长寿,现在已经78岁了。

      因为会有社工定期过来帮忙清理房间、洗衣服,我们不能虐待他,因为干这一行的不仅爱心过剩,还特爱管闲事。每次那个叫仁科理佳的女生来家帮姥爷换上了应季的干净衣服,她从姥爷口中听到一句含混不清的“感谢”,就容光焕发一副成就感满满的样子,我会很想翻白眼。她是真心地热爱这份工作。理佳说她读高中时的梦想是成为空乘,但在看见经常到家里来照顾卧病在床的祖母的看护人员,他们献身于工作的情形之后,她就期许自己将来也能从事“有助于他人的工作”。

      因为帮了自己的大忙,姥姥很喜欢理佳,每次她来都会留她吃饭,那一天她也会对姥爷格外和蔼。

      门铃响了,有客造访,今天并不是社工上门的日子,也不会是妈妈,这两人来之前都会提前跟我和姥姥预约。

      来到院子里,透过铁门看到外面停着一辆黑色跑车,和站在门铃前的望月飞鸟。

      怪了,千金大小姐找我做什么?

      之所以叫她千金大小姐,是因她家境据说特别好,具体怎么个好法,我不甚清楚,总之特别有钱就是了。我妈给我择选的这个私立学校富人云集,其中不乏历史悠久的世家大族,我当然属于平民一挂,我很惊诧21世纪的日本居然还有贵族平民之分,所谓的“华族”不是早就随着战后日本国宪法生效而正式被废除了么?

      望月,相比学校里其她有钱人家的女儿,以及我在小说里认识的富家小姐,她都有些不一样,她很特别,至于如何特别,我一时说不上来。

      看到我,她抬起一只手臂和我打招呼。她的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手提袋。

      我拔开插销,扒开沉重的铁门。

      “灵貅,身体好些了吧?”虽然二人关系尚不亲近,但望月不像别的同学喊我简短的中国姓氏,而是用标准的汉语叫我“灵貅”。

      按照日本人的客套,我该回以“托您的福,已经大好了”。

      “只是有点小感冒,要真说病,还是懒病更多。”

      望月笑了笑:“写作课布置了作业,我家正好顺路,老师吩咐我给你送来。其实昨天下午就该来的,但因为社团活动耽搁了时间,结束时天色已晚,不便上门打扰。”她双手奉上装有作文稿纸的手提袋。

      那么对她来说,周六专程跑这一趟,其实是不顺路了。

      “麻烦您了。”我接过作业,心里很是懊恼,我的口语不成问题,但日文写作是班里垫底的存在,这篇作文恐怕要让我抓耳挠腮花上整整一个周末了。

      望月同学对此也心知肚明:“东西已经送到,我的任务完成,灵貅,你好好写作业,我告辞了。”

      “再见,飞鸟。”我对她也以名字称呼,不用请她进门喝茶,我很高兴,我可不想教她看到我那怪物般的祖父。

      望月上私家车后,又摇下车窗:“灵貅,读书俱乐部的事,再好好考虑下。”

      我含糊地答应一声,满脑子都是苦手的作业。

  • 作者有话要说:  “婴儿小手”,源自李碧华的怪谈《味噌汁》;
    仁科理佳是《咒怨》里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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