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提莫吃蘑菇

6、救了人渣之后

　　掉下深渊的过程仿佛有着千万年漫长。

　　地底深处的飓风裹着砂石在耳旁奔走，失血的后劲儿令我目视不清。

　　身为修士，我无法姑息后方的紧迫，但身为人类，我真的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纪玄的神兵杀人无数，此次重创我，还附带了一种可怕的效果。

　　弑！

　　此时此刻，我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后怕。

　　毕竟，我终于知晓了纪玄跟我是同一种人，同样有着令人鄙弃的修炼方式，可后果是，我不一定能够完全吞噬得掉他。

　　他太强了，强到一杆枪的威力就足以令我修为大减，若是被他本人捉住，那我将再也无法拥有生还的可能。

　　第一次在强敌面前退缩，简直狼狈的不忍直视，出于对生的无限渴望，我只能拼尽全力的跑。

　　下坠的速度快的惊人，可越接近地底，我发现纪玄的速度居然在放缓，我先他一步掉进了充满未知的涧底。

　　纪玄没有跟下来。

　　说是涧底，溪水却早已干凅，裸露的石床上到处都是碎骨，分不清是人的还是牲畜的。

　　落地的一瞬间，我的唇已经被自己咬破，强忍辛苦到了此处，整个人有一种即将要昏死过去的旋目。

　　涧底幽深，并无生的气息，碎骨上附着的浅薄灵力，就像暗夜里微弱的星子，苟延残喘的，令人绝望。

　　努力了数次才从地上爬起来，洞穿的胸口汩汩地冒着血，从口袋里摸出止血丹来服下，效果却收效甚微，我摇摇晃晃地想要走到岸上去，却在挪动三步的时候，不甚触发了一个极为隐秘的禁制。

　　我心下惊呼。

　　背到家了。

　　就在我哀叹自己即将要陨灭于此的时候，纪玄恍若天神般俯冲而来，一杆长枪先于他本人戳在了我的跟前。

　　森然的锋锐在黑暗中亮得可怕，我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禁制旋急触发。

　　紫黑色的死气自脚下顷刻间扶摇八方，我感到一阵阵抽取魂魄的撕裂感，但我仍死死地瞪视着那杆冷枪，直到它的主人出现我的视线里，长臂一挥，兵刃在手，傲视睥睨。

　　隔着死亡的气息，纪玄没有用枪指着我，而是眉目舒朗地冲着我说：“你还在耍诈！”

　　他以为这禁制是我为了埋伏他而设下的。

　　谁也不知道此时的我有多难受，但要脸的倔却令我笑得跟个刽子手似的，一点儿都没有将死之人的凄怆。

　　“既然知道是我在耍诈，那你又为何要跟下来呢？”

　　纪玄一举长枪，对准我的面门，道：“我既想让你死，又不想让你落入他人之手。”

　　“所以你就不管不顾的来了？”

　　纪玄没有接话。

　　像我们这种人，修炼的方式本就不能见光，在加上我已经知晓了他的秘密，出于对尊严的维护，纪玄也是万万不可能让我活着的。

　　“纪玄！”生命已经走向了尽头，我的脸白得过分，却还是嚣张的令对方皱紧了眉头：“你的强大源于吞，若不是为了正道里的名声，你我其实根本就走不到今日这般......”

　　死气已经浸染了我大半魂魄，纪玄凝视着我明灭的魂血，突然明白了这根本就不是我对他的算计。

　　“你......”

　　我抬起双手，敞开胸膛，玩世不恭地笑道：“我确实在这涧底设下了褫夺阵法，只是很可惜，我降落的位置是在东南，而它，在西北，纪玄，活该你是这上下修真界最强，我映薇，虽不服，却也无憾......”

　　没能亲手吞噬了纪玄，掩音阁到了我这一代，就彻底断了。

　　可是我不悔，因为死于强者之手，是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丢人的。

　　就是这死气旋涡，会彻底绞碎我的魂魄，往后千千万万年，都将不再有我了。

　　坦然赴死，心中虽有遗憾但却不多，我体内的魂血已经不再从破碎的胸口溢出，而是改为了血雾状跟死气纠缠在一起。

　　纪玄无动于衷地看着我被死气吞噬，想必他早已巴不得我死去，就在我的身躯不堪重负即将陨灭成灰的时候，我的余光里突然出现了一张看似全新但又无比熟悉的面孔。

　　“温修然，我好冷......”

　　不经意的呓语，我陡然在温修然的怀中抽搐了一下，混沌空间已经没有多少魂魄可以令他拿来吞噬，他便生了一捧火，抱着我取暖。

　　分不清昼夜的日子，温修然的难熬程度不亚于陷入到虚无的我，要不是我还能在昏迷中冷不丁地冒出一两个字来证明自己还活着，想必温修然早已经扛不住这等孤寂，开始化魔了。

　　昏迷中的往事，在我苏醒的那一刻就全部忘光了，我在温修然的怀里睁开眼睛，正巧他垂眸向我看来，四目相对间，他滑下额际的碎发触碰到了我的眼角，带来一阵微痒。

　　“温修然？”我伸出手去，触碰他越发戾怒的俊容：“纪玄呢？他怎么不在你的身边？”

　　仿佛是问到了什么针刺的地方，温修然猛地箍紧了环抱我的手臂，他几乎是用一种看着仇人的眼神在与我对望。

　　“你还想着他做什么？”

　　身体虽然疼，但我却好像丢了魂一样，迷迷糊糊地说：“你们，不是向来形影不离的吗？”

　　温修然的眉宇猛地皱深，他不愿意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没好气地说：“你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似乎一点儿都不害怕温修然了，就这么看着他的双眼，平平静静地说：“想起了一点儿！”

　　“一点儿是多少？”

　　“你我师出同宗，却又各为己道，你是修真界最强，我是掩音阁最后的希望，命中注定，我们要吞噬掉对方来增强己身，突破修为瓶颈，只可惜，我没有你诡道，你修出了主次二身，主身常年在异域征战修炼，次身则坐镇流云仙殿，接受强者挑战，而我因不知这层关系，所以，在涧底，被你的主身吞噬掉了......”

　　“......”

　　这一场堪比陨灭的沉睡，让我回溯了不少那辈子的荒唐事，掩音阁与天宫之所以会这样互相仇视，皆因吞这种功法到了一定境界是需要吞噬自身的，而身为强者谁也不愿意被一门功法所掣肘，那就只能去吞噬同门。

　　天宫在这场横跨千万年的选拔里脱颖而出，掩音阁因为不甘自然不愿俯首称臣。

　　所以折腾来折腾去，这世间也就成全了一个纪玄。

　　而我，也不过就是修炼路上的，一个还算活得久的炮灰。

　　“温修然......你说我为什么就没想到，也修出一个次身出来呢，等到功法到了瓶颈，我就吞噬掉它，这样我就能继续突破了......就不会被日益强大的吞抹掉自己的神志，变成一具傀儡。”

　　我以为温修然会默许我的答案，可他却无情地摇了摇头，说：“纪玄，就是吞！”

　　“......”

　　温修然：“我修行的这数万年，一共诞生过三具吞，而纪玄，则是最为强大的那一具，我吞噬不掉它，只能将魂魄割裂，强行去主宰它的意识，当初你濒死，若不是我及时出现，你的魂魄就被它生生搅碎了。”

　　原来那道死气阵法，是纪玄在我下落的过程中布置的，为的，就是报复我先前的撩拨与算计。

　　“那你，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我的心脏不知为何有些抽疼，似乎是这些真相跟我完全预料的不一样，令我绝望。

　　温修然阖了阖眼皮，有些疲倦道：“我要渡劫！”

　　“？”

　　“红尘劫！”

　　“也就是说，你要成仙了？”

　　“嗯！”温修然点了下头：“我一直在域外征战，七万年了，迟迟不突破，直到纪玄在上界动了凡心，我才惊觉，红尘劫已至，我必须来应劫。”

　　说不上来的酸苦充斥在了心口，我盯着温修然那张过分俊美的脸，恍若是在梦境中无法苏醒。

　　原来这个世界所遭受的一切不过是温修然在应劫，而我，就只是他登顶的一个小角色而已。

　　“这样啊！”我没什么表情地笑了一下：“那需要我做什么吗？”

　　温修然在听到我这样说的时候，一贯肃杀的表情有些凝固，好半晌才道：“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这样陪着我就好！”

　　“好！”

　　前世我修为不够，根本到不了渡劫的程度，所以我也不知道红尘劫到底要渡什么。

　　乖乖地在温修然的怀里躺着，我什么都不想做，身体的虚弱就像即将要熄灭的蜡烛，我有时候会沉睡，有时候会睁开眼睛盯着温修然的脸。

　　自从他跟我阐明了真相，我似乎就不再思考他到底喜不喜欢我这件事上了，我每天都在感受着生命的无情流逝，看着身处的这片空间空无一物的样子。

　　我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到一睁开眼睛，温修然的头发就长长了好大一截，我恢复的好的时候，会给温修然编头发，他就这么静静地盘腿坐着，由着我去折腾。

　　夜里寒凉的时候，温修然不再缠着我去做那种事，而是抱着我犹豫着接吻。

　　我感受得到他在不由衷，便轻轻地推开他：“不喜欢，为何勉强？”

　　温修然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点儿情|欲，可他平日里太端肃了，完全伪装不出来。

　　“我不知道，该如何与你相处了！”

　　温修然说得是实话，从前他那样对我完全是装不出来深爱的样子，只能蹩脚的让我去妥协去爱上他，可爱不是这样来的，不是成为了他的人就必须要爱上，他施加给我的那些伤害，反而令我感到害怕，离他越来越远。

　　温修然这场红尘劫会不会失败，我不知道，但在我看来，温修然就不该渡这个糟瘟的劫，他应该直接杀上仙域去，武力值能解决的干嘛要蹩脚的循规蹈矩。

　　我不想与温修然这样，又不忍他会渡劫失败，便厚着脸皮地反客为主。

　　温修然没想到我会这样，肃冷的眼底陡然出现了一抹精光。

　　这一次，换我主导，温修然顺从地躺在我的身下，毫无反抗地盯着我。

　　我虽然在前世引诱过纪玄，但我也是大姑娘头一遭，根本就不会，中途几次都是温修然引导着我，不然我非得丢死人不可。

　　得偿所愿之后，我将衣服穿好，站在浮石的边缘，看着脚下的无尽虚无。

　　温修然没有入睡，而是仰视着高空，裸露的胸膛上到处都是我的抓痕。

　　两个人就这样无言地相处了许久，我才转过身来，盯着温修然道：“温修然，谢谢你保下了我的魂魄，我才能有这一世，今夜，我大限已至，往后余生，我们可能再也不复相见了......”

　　温修然不敢看我，他握紧了身侧的拳头，静静地听着我的告别。

　　“上辈子，是我不自量力，这辈子，就当我还你了......”

　　我倒退着挺立在了浮石的最边缘处，只需半步就可完全跌落。

　　“温修然，永别！”

　　虽不舍，可我还是踮起脚尖，张开双臂，转身跳下了浮石，混沌空间的深处是万年不变的冗长，我将魂魄安葬在此处，也算是一个好去处。

　　上辈子跟这辈子，我都过的好辛苦，若有来生，我只想做一只蝴蝶，不停歇地飞舞，哪里陨落哪里就是家。

　　在我下落的过程中，浮石之上陡现一抹璀璨的霞光，温修然木然地从地上站起，带着我们温存过后的一丝气息，静静地看着天幕上出现的裂隙，而在这过程中，他甚至都没有垂下眼来看看去往深渊的我，便果敢地踏足飞升，头也不回地前往了仙域。

　　一个光明无前，一个永坠黑暗。

　　自此，我与温修然的孽缘，到此，就算彻底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