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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悸动黄昏·亲亲兄悌 ...

  •   怀琛贴着和熙前襟哽咽了好大一会,其实眼泪早已止住,可少年就是耍赖一般想在爹爹怀里再多耽一会儿。是以后面竟有些假哭的意思,“呜呜”抽噎之声一听便知是有意装出来的。和熙无奈摇摇头,故意扬声道:“这是什么声音,大白天怎么会有雕鸮低嚎,难听死了。快来人去将那怪禽捉了来,拔舌剔喉,着实令朕心烦。”

      “爹爹好狠心肠……再说这里哪有什么雕鸮怪声,琛儿……琛儿怎么没听见……”怀琛闻言赶忙抽身起来,心虚地扯袖蘸蘸眼角。和熙见少年心绪回转,虽止了泣泪,眼圈犹自一片洇红,是故心下仍大有怜意。他不想再惹怀琛伤心,便有意绕到别个话题上:“这下坏了,今日进城耽搁了不少时辰,城北‘八里早市’早就散了。唉,可惜!可惜!今早打马从此过时,朕瞧见了一只从南边真腊国猎到的彩翎鹦鹉,绒羽煌荧,极通人性,且擅仿人声、人语。那南蛮贩子说,若训练假以时日,与人畅所对谈亦无不可。只是朕心急着去接你,无暇他顾,不知这奇鸟被何家买去。”怀琛到底是孩子心性,一听是真腊国的奇禽,立时双目炯烁。又听说这鸟儿能仿人言与之对谈,更是稀罕得不得了,却听爹爹说已被别家买去,心下只一阵唏嘘可惜。

      此时只听舆车外,尹尚宫突然起声奏报:“启禀陛下、殿下,下官遵陛下旨意差人去摇橹桥墩下看过了,晌午已过,胡阿大家的茶食售卖已空;咱们此行本不从踏莎楼过,但是今日偏逢正店大师傅点酒果子,下官已命人携了锦盒去,后面直接送往尚食局,以备陛下与殿下晚膳时索唤。”

      怀琛在舆车中听闻此言,心中掩不住欢喜,即手起帘向外探头道:“姑姑有心了,多谢姑姑。我心里正想着……”却见车外尹尚宫温温一笑,朝车内挑了挑眼角:“殿下可是谢错了人,下官只是奉圣意行事。”

      少年心中恍然一悟,立即缩回车里,却见和熙正蹙眉盯着他。怀琛心中暗骂自己太笨,后知后觉,如若不是爹爹传令下去,谁又记得给自己买茶点?谁又敢在御驾行进中独个儿溜出去?这些微末之处尽管零碎,但一直有人记得,为他而记得。

      一股暖意自心底悠悠沁开,怀琛颧角又微微泛红,小声讷讷道:“琛儿愚钝……这些都是爹爹为我想着……我以为爹爹忘了。其实爹爹忘了也无事,爹爹是皇帝,日理万机,琐务缠身,琛儿自知远比不上朝政重要。琛儿想明白了,以后爹爹即使忘了与我说过什么,我也再不会心生怨怼,也不会说爹爹是…是‘骗人’……”

      “什么叫想明白了,越说越不像话。”和熙眉心骤紧,一改刚刚的温柔神色,言语中不掩呵斥之意。他面上虽凌厉起来,心里却隐隐有些害怕:他怕今日之事会叫少年心存芥蒂,从此不敢再向他奢求什么。要知道,“敬惧”看似是古籍经义中为人臣的最优品质,可他绝不让怀琛成为他的臣子。他希望怀琛不要那么懂事,想他永远做那个顽皮跋扈、肆意撒娇的少年郎。

      和熙心里突然烦闷起来,冷着脸不再说话。怀琛哪里知道皇帝心中所思所念,见爹爹神色愈加冷峻起来,以为是自己刚刚说错了话……可这话哪里有错?便在心中反复回味,却仍不解其意。正当车内两人各自思量时,车前突然响起孩童嬉闹欢笑之声,紧接着是一阵“哗啦啦”“狂狼啷”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就像许多铜钱互相摩擦。

      怀琛耐不住好奇,偷偷瞥了和熙一眼,见爹爹闻声面无异色,便自己做主拔下车门杈子,恍一推门,便见街道两侧各有一队穿紫衣的差役抬着几大莒箩的新制铜钱往马车前扔,一大群孩童嬉笑着你推我搡着在“铜钱雨”中拾捡。孩子的笑声清脆如铃,好似这世上从来都不曾有过烦闷、悲苦,而只有永恒的欢挚、喜乐,去苦生甜,这仿佛是小孩子天生的特权。怀琛看着此景,也禁不住别开笑靥,他今年不过十六,说到底也比车前捡铜钱的孩子们大不了几岁。

      “承天怙佑,以行‘撒币’,祈愿芳龄,载福载寿!”为首的一紫衣官差扬声祝颂,声色嘹亮,闻之颇有气势。怀琛似是听懂了,又好似不懂,转头回望和熙。此时皇帝换下了刚刚的疾言厉色,面色和缓起来,看到少年回首朝他笑意盈盈的模样,心里架不住泛起更多的疼惜,徐徐道:“朕特地征问过礼部,这是皇朝旧俗,这几年不太兴见,但在先帝年轻的时候,贵宦人家常行此礼为家中小儿祈福消灾。此俗名曰‘撒币’,就是在新铸铜钱的钱眼儿里糊上一层销金朱泥,然后再于车前散给孩童。《门罗般若经》里说‘幼子纯善,其心能巆惧神鬼。’如此,便是为家中晚辈积福延祚。世间苦难常至,多几分福佑总是好的。”

      “那爹爹是为我撒币祈福的?琛儿谢过爹爹!”怀琛心里欢喜得不得了,又贴到和熙近前,眸色亮晶晶地望着和熙。从那憬然的目光中,和熙看到了少年的欣悦,他知道他是欢喜的,于是自己心里也跟着欢喜起来。他并不说话,只笑着屈手指轻刮了一下怀琛的鼻子。

      不是为你,却又是为谁?

      芷阳向西,日色昏黄,浩浩荡荡一行车架转眼已驶进御街。陡然开阔的石甃大道在斜晖中愈显庄重,两旁赭色瓦檐、玄色立柱的长廊联延幽深,一直通向皇城北大门两旁的朵楼。这里是民间市井与宫苑深闱之间的过渡带,所有人皆提神敛气,一下子就从刚刚“撒币”嬉笑的拙弄巷陌沉入皇朝森严巍峨的政治垓心。也许只有怀琛还一无所知,少年似乎仍沉浸在嚣闹的市井人丛中,在车里左扭右顾,两条细腿摆来摆去,显是心情极好。

      和熙见状,轻笑着摇摇头,故意揶揄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看来以后朕要多带你出来走走,多让你见识一些新鲜玩意儿,不然让外人看到你这副样子……朕可不想背后遭人耻笑。”

      “琛儿不怕别人笑话,我就是‘乡下人进城’。再说,谁敢笑话我?我背后有爹爹撑腰,谁要是敢欺负我,我就告状到御前,让爹爹打他板子。”

      和熙不禁莞尔,抬手去捏怀琛的耳垂。他知道这里是少年的痒穴,从小就怕别人碰,六岁时想给他穿耳洞戴五色绦子,小人儿哭闹了一夜,最后只得作罢。果然,和熙的指尖刚一触到少年耳际,他便一个激灵抖了两下,下意识地想缩回脖子;但是和熙随即用两指指腹夹住了整个耳垂,少年躲闪不及,便乖乖偏头任由爹爹狭捏。外面的光线逐渐变得更暗、更昏离,车中人的视线也在四野窈冥中变得朦胧起来。和熙手指依旧微微搓动,他能感觉到少年的耳垂变得越来越软嫩,肌肤也因摩擦而升温。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怀琛以为自己在做梦。左耳被轻柔地抚弄,偶尔微微使力夹紧一下。耳垂本是他最不喜欢被外人触碰的隐秘之肌,但是此刻自己却有些享受,甚至渴望来自那人的温柔就这样永远刻定下去。

      “啪——哗——”外面突来的一阵泼水声击碎了车里弥漫的暧昧气氛,怀琛如梦初醒一般,立刻将脸偏过一边去,不着痕迹地使耳朵挣脱出来。此时他突然感受到急促且剧烈的心跳,砰砰有力,马上就要从腔子里飞出。“爹爹……外面怎么……怎么有水声,你听……”怀琛一边屏紧气息,想强按下这股莫名的冲动;但是他又语无伦次,言不成句,周身一片燥热,如浴火一般,从面颊到脖颈深处,从胸口到小腹……只有耳垂那里,又温又痒。

      和熙将少年的窘态尽收眼底,他目色越发深沉起来,半晌,柔声答道:“这是黄门院的太监在行‘水路’仪式。”

      “‘水路’……仪式?”怀琛手忙脚乱地胡拨开车门,外面暮野的寒意瞬乎涌进车内。乍遇寒气,怀琛冻地一哆嗦,但是却觉得脸上的燥热渐而褪去,颇多清凉惬意。只见舆车前一队穿靛蓝衫子的小太监持扫具,抱金银镀桶忙着洒扫。一队十二人,前四个舀清水泼洒在路面上,后跟着八人手持极精致的红罗销金扫帚。那帚叶极是有趣,怀琛在行宫中从未见过,是用闽南剪裁过的大棕榈叶扎成,朱红帚脊上列渗金铜铸云凤花朵。

      “此礼是为何意?”怀琛脱口问道。

      “琛儿知道为何‘人间’又被称为‘尘世’吗?”和熙不答反问,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好像是在等少年回答。

      怀琛抿了抿嘴唇,低头半晌,似乎真的在认真思索,“因为……因为人世间有许多不好的、不干净的腌臜事物。”

      “所以啊,”和熙深深地朝少年望过去,他的眼神在四围宫灯烛火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晦涩不明,“爹爹希望此生你要走的路都能干干净净”。说到末尾,和熙喉间竟有些喑哑,但是仍兀自笑了,自言自语道:“爹爹已经做到了,花了十四年……”

      车架此时已穿过皇城外门,宫道趋窄,两旁每隔五步挂上了红纱绫糊的细筒宫灯,烛火丛簇见间数个“禁”字明晃摇曳。前方遥见坤宁门,里面的宫城便是民间话本中妃子帝王传奇佳话的最源出地。怀琛眼尖,他望见大门前一片炫耀霓虹,好似很多人手持宫灯,朝左右摆道散开。最中间,那被众人、众灯火簇拥着明亮无比的垓心是他朝思暮念的阿娘。

      “阿娘——阿娘——”御马还未站稳蹄子,怀琛一个鹞子翻身就从车上飞下,径直扑到皇后朱氏跟前。

      中宫朱氏,闺名“锦屏”,十八岁由宗室指婚嫁与姬晏作郡王妃。一晃十几年过去,朱锦屏也从一个丽涩青俏的少女变作温婉端庄的中年美妇。她身量娇小,因此并不给人皇后惯有的威势,反倒亲和从容,即使是那些因年岁渐生而无法逃避的皱纹,也随着她的笑眼峨眉而愈发生动。

      “小半年未见了,娘的琛儿又长高了,也瘦了。这脸上……莫不是又淘气了?”她捧起怀琛的小脸,左右仔细端详,手指从少年的乌发深处一直划至肩侧,似乎想把这孩子身上每一处都好好看视一番才能放心。“好好……真好,上天赐福,佛祖庇佑,有琛儿日后陪伴在为娘身旁……本宫无憾矣。”朱锦屏说着说着,眼角泪满,生生滚下一行细泪。旁边有近身女官赶紧递上帕子,她却俯推不就,任由那泪珠从颊边快快地滑落,就像一颗透明的冰晶,瞬间逝落入滂洋无边的烟涛焰海中。

      “阿娘,你别哭,”怀琛见朱锦屏堕泪,自己眼圈也跟着红了,立时嬉笑道:“以后琛儿天天三省母后大人,每安必至,陪阿娘用膳、听戏、看书、礼佛,到时候阿娘肯定又嫌我烦了。”

      怀琛一番话逗笑了朱锦屏,连身旁一众女官亦避手掩笑。“不烦不烦,哪有为娘的嫌弃孩子?本宫倒想你整日陪伴身侧,就怕这京都繁华惹的你猴儿一样宫里宫外这窜那挤,到了整天不见人影,便是诳你阿娘了。”朱锦屏故意伸手捏捏怀琛的鼻子,少年一时脸红,只调皮吐了吐舌头。

      怀琛从一下车起便只忙着与皇后诉话,浑没发觉身旁还有一人,他虽立于旁侧,但也被众宫婢簇拥着。现下见母子闲话一段,立时插进来,一把抓起怀琛的手,朗声笑道:“四弟可算是来了,孤和娘娘从半晌午就翘首盼望,真害怕路上出什么岔子。现在看四弟已完全长开像个大人了,孤竟怀想起从前你年幼时的憨态,真是‘时流不可留’啊!不过如今最好了,咱们一家人在宫里团聚,再无骨肉分离之怨了。”

      怀琛两手被人摹的一抓,下了一跳,回过身才发现竟是太子殿下。他与太子姬伯建本就不那么熟稔,又经年未见,恍惚间认出,当下便欲屈膝行礼。不知为何,在怀琛的意识里,和熙、朱锦屏虽是更为尊贵的皇首,却因亲近而不必虚礼;但是太子是东宫储君,自己即使身为皇子,其间也一定是先君臣而后兄弟,皇家之礼向来如此。

      但是,怀琛刚一躬身,太子便似乎知道他欲行礼之心,马上用力扶住,恳切道:“四弟这是何意?倒叫咱们兄弟之间疏远了。今日是久别重逢的大喜之日,别的暂且不提,孤与你之间莫论君臣,唯有兄悌。”

      在怀琛幼年的记忆里,太子姬伯建只有一个虚晃不实的身影。他不像二哥哥、三哥哥经常到雁平山行宫去看他,即使逢年过节在宫中遇见,他也总是匆匆行过。唯有在宫廷饮宴中能够见到他坐定,但是怀琛总是离他很远,从来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今天是太子哥哥头一次如此郑重且亲昵地与他说话,言辞间兄悌之情溢满,怀琛心里温温的,原来太子哥哥也是这般极亲切的,都怪他从前太小不懂人事,如若能早与太子哥哥……

      “太子怎么来了?”和熙冷不丁一问,声色冷峻,听起来似乎质问一般。“朕有喻令,今日接琛儿进宫,诸事繁杂,只朕与皇后在即可。你是东宫储君,没必要为他一个小孩子苦等着。待一切安顿好后,朕会正式大置家宴,到时再见亦无不可。”

      皇帝似乎隐有不快,旁边簇围的一大批女史、太监、宫婢莫不都在长年小心侍奉的宫禁生活中养成了察言观色、辨色揣意的生存本能,一个个人精儿似的。刚才皇帝话一脱口,有心的就已经体察出不对劲儿来,因而此刻一众宫人皆躬身俯首,大气皆不敢出,刚刚皇后与怀琛见面的欢喜氛围如被雨浇透的湿柴,瞬间熄烬冷却下来,场面一度僵窘。

      “回禀陛下,是臣违了喻令。但是臣确实因四弟回宫而欣喜雀跃,一心盼得幼弟归来,能第一时间兄弟相见。再者臣见皇后娘娘操持接驾事宜属实辛苦,各类吩咐布置不胜其烦,臣便想着带东宫的人来好歹也能替娘娘分忧。娘娘与幼弟久未相见,一时见了面必情切意笃,若有什么疏漏之处臣也能从旁略作弥补。望陛下宽恕。”

      太子回话恭顺,侃侃流利。然而晡夕之中,尽管四周灯火隆重,也没有看到层层锦袿之下,太子后颈从上往下滑过两三道汗迹。今日他走的是一步险棋,即使面上再从容,说不怕也是假的。

      和熙与朱锦屏对望了一眼,朱锦屏唇角慢慢沉下来,微微摇了摇头。

      “求爹爹……别……。”和熙冷眼直睨太子,袖角却被微微扯动。他回头瞧见怀琛一脸急色,眉间紧蹙,显然是怕他责罚太子,求情之意心切。而这一微小动作,早已被太子看在眼里。

      和熙无奈间瞥了少年一眼,抬臂振袖,有意把少年小手甩开,怀琛只能悻悻地缩回去。朱锦屏见状,忙一把牵过,脸色重又和缓道:“本宫乏了。伯建今日也甚是辛苦,陪本宫忙了一天,怕是也耽误东宫诸多事务。现下人接回来,本宫便要带四皇子前去安置了。太子也请早会,不然翌日朝会可要没精神的。”朱锦屏朝太子温和一笑,又转向和熙,微一施礼道:“陛下,车马劳顿,琛儿定然累了,允臣妾带他先行回殿,沐浴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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