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既已允诺·何来弃约 ...


  •   和熙紧紧搂着怀里的少年,右手轻揉怀琛发顶,笑道:“果然还是个冒失鬼,撞疼了吧。”

      他能感到怀里的人身子还在止不住颤抖,低头仔细瞧去,却发现怀琛前额上也红洇洇伤了一处,似乎是撞破了皮,肿成铜钱大小一个包,还正往外丝丝渗血。和熙蹙眉,用指腹轻轻抚摸伤处,怀琛吃痛,小声嗔道:“啊咝——”。和熙沉声又问:“很疼吗?这伤又是怎么回事?”

      “刚刚有刺客袭击,御马应是受了惊吓,倏得急刹,我没坐稳……就磕上了。”怀琛微微低下头,脸却红了,“先前还不觉的痛,倒是这会儿,热辣辣的……啊对了!刺客呢?可有伤到爹爹吗?”

      和熙不禁莞尔,无奈摇摇头。心想小东西有时聪明有时笨,这时才又想起还有刺客的事……然而当和熙再一次深深注视怀里的少年时,惊惧却像涨潮之水禁不住涌上来:即使自己谋划得再缜密、人手布配得再充足,总会有意外发生。他不想琛儿受到一丁点伤害,哪怕只是惊吓。为政十四载,皇朝的淫艳阴瑟他见过太多,已经鲜有什么能随随便便搅动皇帝的心潮。但是,每次一旦牵扯到怀琛,他承认自己还是会担忧,甚至害怕。也每每是这种忧惧的时刻他才会感觉到真实,自己还是一个“人”,有些生而为人的情感没有被血与阴谋冲淡,它们因这少年而依然存在。

      好在以后这样的事决不会再有了,今天是最后一次。

      “刺客均已被擒,不必担心,朕亦无事。负伤者也及时送往城中救治了。”和熙扶着怀琛从车里走下来,尹尚宫忙率一众行宫内侍赶过来见安;申徒衍、蒋无功也立时停下手中的事,带人往这边来。怀琛见青蝉姑姑、禄子,还有此前服侍自己的几名亲随都平安无事,终于长舒一口气。

      申徒衍行至近前,率一众金吾卫屈左膝行礼道:“回禀陛下,臣已着人打扫归置好周边,铲除血迹、刀痕剑刻,及所有打斗痕迹。就目下所计,此股流刺百余人。遭金吾卫毙伤大半,生擒二十三人。臣特来向陛下请命,这批逆犯是按寻常律法押送去刑部监牢,还是……”

      “你心里早已有数,还来问朕。”和熙语气冷淡,瞟了申徒衍一眼,复道:“送去‘河底’,朕亲审。”

      怀琛有些话并不能听懂,却也知并不可在此时发问。四下里望去,一众内侍宫人迅速回复成刚刚出发时的仪仗队列,金吾卫骑士也都个个束马以待。前一刻遇袭的一番险状竟像做了一场梦一般,那些被就地处杀的刺客尸身估计已如申左尉汇报的那样“处理完毕”了。地上虽泥尘四溅,但已寻不出半分血迹,除了空气里仍隐而未散的一股血腥味。如果不是自己额头上正灼痛不止的伤口,怀琛几近要怀疑刚刚的一切,遇刺、截杀,都是真实发生的吗?

      怀琛忽然注意到蒋无功,倒不如说是他左臂上缠缚的纱带令人注目。他受伤了?怀琛立时向他跑去,急声询问:“蒋哥哥你受伤了?是被刚刚的刺客所伤?伤势严重吗?疼得厉害吗?”一连串问题劈头盖脸掷过来,倒叫蒋无功一时无措,不知先回哪个。

      “微臣惶恐,怎当得起殿下叫一句‘哥哥’。这是小伤,不打紧。原也是我学艺不精,刀法尚欠火候,不然也不会挨这一下。微臣本就是行伍出身,战场上两军对冲,近身肉搏,身上负伤是惯常事。敷上金创膏,休养几天也就罢了。多谢殿下记挂。”

      怀琛见蒋无功虽负伤在身却依旧从容回话,便知他伤势无碍,突然念起刚才叫了他一声“蒋哥哥”,确实有些不合规矩。少年脸上又渐起绯红,羞赧道:“我…我又说错话了,蒋大人。我从小在行宫长大,爹爹说既不在宫里,便弃了那套繁文缛节,把我作民间孩童一般教养。故而我从不唤什么‘父皇’‘母后’‘陛下’‘娘娘’的,只叫‘爹爹’‘阿娘’。爹爹说他喜欢我这样叫,他总说别人尊称他‘陛下’,是拿全天下的山河百姓去压他;而我叫他‘爹爹’时,他便知世上只有一个琛儿。”

      蒋无功听罢笑了,心里除惊诧外,多少有些悟到:市井坊间的那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也许事实更尤甚于流言。当朝天子极宠爱这个养子,看来所言非虚,只是竟没想到恩深至此。他瞧着怀琛红扑扑的小脸,知道少年说的都是肺腑真言,倒觉得这小殿下确也着实坦率可爱,随即笑道:“既然陛下待殿下与天下人不同,微臣自必遵从。微臣时年二十有三,虚长殿下几岁,往后如若能在宫廷之外再会,殿下一句‘哥哥’,臣必应之。”

      怀琛听蒋无功说爹爹待自己与天下人不同,晃神了半刻,突然愈加羞涩起来,只低头抿唇憨笑。与天下人不同?意思是说自己是爹爹最特别的人吗?怀琛只觉胸腔里心跳得极快,两颊如火烧一般。但忽然一个急转,少年抬头直直地问向蒋无功:“蒋哥哥,你说如果我进宫后是不是便要遵守宫规,只能叫‘陛下’而不能再叫‘爹爹’了……那我岂不是又与天下人一样了……我小时候总想住进宫里去,可是现下夙愿达成,我却越来越害怕……”怀琛说到最后一个“怕”字时语气极轻,游丝一般,气息无形,却隐匿不住哀伤。

      蒋无功愣住了,心道这少年还真是孩子气,一会儿笑一会儿却又说害怕。忽见那个叫禄子的小黄门颠颠儿跑上前来,匆匆道:“主子,主子!陛下叫您快些上车。马上便要入城了,时辰耽搁不得。”听罢两人同时举目回望,只见远处车舆已毕,行驾皆备,和熙立于人众之中,正静静地看向两人所在的方向。

      蒋无功只觉喉头发紧,一股惊刺凉意顺着脊骨爬上后背。他不敢想象,也许从刚刚怀琛跑过来时,皇帝就始终盯着这里。此刻正午已过,冬末的暖阳虽然光韵充沛,但是只有直直洒在身上时才浮上些暖意,那些一时无法照及的阴影之地,残雪未化,还是一样的冷冽。和熙皇帝一半身子站在光里,另一半身影却隐隐黯黯。他此次微服出宫为方便纵马,只着深黛色剑袖短打,长发用一根极细的青玉簪盘起,又辅以紧襆头包裹前额的碎发。一眼望过去,站在光里的那一半,长身玉立,清霁出尘,其静若松生空谷,其神若月射寒江;而暗影里的那一半却像水墨故意晕染后的一片混沌,一片迷濛,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在未入仕之前蒋无功即有耳闻:和熙皇帝十九岁继位,执权十四载,靠得是铁血手腕,甚至在其登基的最初几年中大兴酷吏苛刑之风。他并不是一个“仁君”,却绝对称得上“明君”。父亲曾说过,当今陛下足够聪明,也足够狠厉,“假仁”便是“滥慈”,其后必滋生贪腐与异心,陛下在极年轻的时候就明白此理,所以他比先太子更适合做皇帝。

      此刻,蒋无功感觉和熙皇帝直射过来的目光半是震慑,半是拷问,他似乎在担心什么。

      “知道了,我这便过去。”怀琛敛袖并手朝蒋无功行了一礼,正色道:“蒋大人,待我回宫安顿下来后必亲自登府致谢,此番救驾负伤的人情,怀琛铭感于心”,言罢却咧嘴一笑,又像个小孩子似的甜甜道:“就此别过,爹爹等着我呢。”

      蒋无功站在原地,见这少年急急飞身朝皇帝的舆车跑去,连蹦带跳的,像只初见天地而精力充沛的小兔子。不知为何,他忽的轻轻笑出来。四皇子应该很高兴吧,他心心念念的“爹爹”终究还是亲自来接他了。

      和熙与怀琛共乘一舆,车里静悄悄的,两人皆不言语。和熙阖目养神,故意一言不发,存心逗弄少年。他知道小东西心里其实早已憋足了千言万语,只是寻不到一个倾诉的时机。和熙常常觉得奇异:他很爱看怀琛被自己存心戏弄后发急、发窘的样子,自觉甚是可爱,因而总有无限心力用于打趣少年人。

      怀琛哪知皇帝心里的打算,几次偷偷往前探过身去,他想再靠近爹爹一些,又想瞧清楚爹爹脸上的神色。只是马车东摇西晃地很不稳当,就当他又一次悄悄凑上去时,舆车正巧爬经一个缓坡,整个车身突然后仰,怀琛蒙头摔到皇帝大腿上。和熙赶忙伸手搂紧他,怕他又再磕磕碰碰地伤到哪儿,但自己却实在掌不住笑了。

      怀琛趴在和熙腿上,抬头却见爹爹温温笑靥,自是禁不住发窘,小脸微红,“爹爹笑什么……”

      “朕笑车内有世上第一等放肆的登徒子,竟敢往皇帝怀里扑。”和熙捏捏怀琛绯红的脸颊,故意调笑道。“我…我不是想……我就是……”怀琛支支吾吾欲作辩解,却忽然嘴笨到什么也说不出来。“你什么,要是有臣子敢如你一般御前回话,朕早就命人叉出去掌嘴。”

      “琛儿嘴笨,更不识礼数。爹爹可着令停车,命人罚我便是。”怀琛从和熙臂弯里挣出,撅了嘴,似是有些不高兴了。和熙侧头瞧着少年一副忸怩神态,心下越发爱怜,但口中却仍追着玩笑:“的确是要罚,御前失仪之事可先暂时放过一边。有人向朕密报,说四皇子曾于行宫内大放非议之辞,骂朕是个‘骗子’。可有此事?”

      “是谁说的?”怀琛显然是有些急了,但他确实说过此话,又有些心虚,眼光浮动闪烁。“我我……是我说的。可是我当时真的以为爹爹不来接我了!我那时心下难过……”。怀琛仰起脸,和熙忽然从少年明妙的双眸中看到一丝泪动,心里乍然像被针刺似的疼了一下。

      “琛儿现在不难过了,一点儿都不难过,反而欢喜得很。琛儿见到爹爹后才知道,爹爹不会骗我的。是琛儿口出妄言,背后非议陛下,请陛下治罪。”言及此处,怀琛低眉屈膝,跪到和熙身侧。和熙本欲与他开开玩笑,没承想少年原是认真的,便收敛了谑意,伸手揽过怀琛的腰,将他拉起按在身旁。

      “琛儿叫朕什么?”

      怀琛心中忽来一阵怵意——果然,他终究还是要直面那个最沉重的忧悒。但是也好,如果从一开始就把所有的规矩厘清,说不定日后他便能慢慢接受和适应自己进宫后新的身份和新的关系。对于爹爹……陛下,他也能像天下所有人一般慢慢学会在“皇帝”身边应驾承奉的法则。想到这儿,怀琛似乎能够渐渐沉下心来,但胸腔里的血也慢慢变凉、变冷,甚至让他自己也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琛儿知道……儿臣进宫后理应尊称‘陛下’……”怀琛话说一半,整个小脸突然被和熙捏住,他的手掌很大,掐得少年粉嘟嘟的脸颊向中间挤去,小嘴鼓起,“唔……”,怀琛不知爹爹是何意,他是生气了吗?

      “我是你爹爹,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你去到哪儿,又成了谁,惟有此条不变:我,姬晏,是宗怀琛的爹,你不叫‘爹爹’,反倒随着其他人乱叫什么‘陛下’,才真叫我生气。”

      两行清泪从少年眼眶中涌下,一直流,流到和熙捏着少年脸颊的手上,又从他手背上滑落。这是一条长长的泪痕,从怀琛的眼里源出,最后竟深深刻到和熙心里。和熙缓缓松开手,轻轻替怀琛擦拭泪珠,正像从前很多次那样,他哭过后,爹爹留下来替他打扫伤绪的战场。但是,这一次的泪太多了,怀琛一直哭,哭到擦不完。他一头扎进和熙怀里,呜呜哽咽,淡薄的脊背因为抽泣得太用力一抖一抖的。和熙沉沉笑了,没有出声宽慰,右手轻轻拍抚少年的后背。如果怀琛想的话,他可以永远做那个承接他伤情和泪水的人。

      和熙微俯下身,在怀琛耳边正色道:“只要爹爹承诺给你的事,即使赴汤蹈火,也永不会弃约。小东西,下次可不许再叫朕“骗子”了。这次姑且饶过,下不为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