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我一生一世恋》水珠

40、卷七、梦泽（6）

　　“我们住了一年，到了七月初，我的几个兄弟跟我说，他们做了噩梦。梦到自己走在通向禁河的路上。起初我还只是想，鬼节要到了，鬼节是孤魂野鬼返还阳间的日子，众人心里都想着当年的事情，所以，心重了，就梦到了。但是，他们日日都跟我说，他们每晚的梦中，都离禁河越来越近。然后，他们说，梦到她了。她站在草排上，等着为他们摆渡。
　　“……我的兄弟们死了。那一年死了四个人。他们有一个临死前瞪着我，说，自己要没顶了。
　　“起初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后来，我知道那是她来索命了。每一年的七月之初，都有人梦到他。他们在梦里越来越接近那条河。最终，都会在梦中没顶而死。是死了很多人后，我才知道的。
　　“我也想知道……她为什么不来索我的命。后来我想，她不知道我们回来了。她只是恨。这林子里的人她都恨。我们也想过所有的办法，我也试过把梦驱走。但是没用的。驱走了你的梦，便是别人梦到她。每一个鬼节，总会有人死。这是魔咒，也是这沼泽中拆解不开的魔咒了。”
　　“到了有一年的七月，我的妻子开始做梦。我知道，这一次轮到她了。我便不让她睡觉。好几夜了……可是她说她太累了，受不住了。我……我便想，熬不过的，没有人能从月初熬过鬼节的。她睡时，我就守着。她惊梦，我就立即把她喊醒。可是那也没用。我们试过很多次了，除非把梦驱给别人。可是，死去很多人了……原本六十四个兄弟。就剩下这些了。他们不该死的。没有别人……只有我不是别人。可是我不能把梦驱给自己，她也不肯。他们不肯……”
　　他再次闭上眼睛。他说：“后来，有了别人……”
　　“那时，有个采药的人迷路陷在了这里，我们救下了他。那个晚上，我替我妻子将梦驱散。那个人代替我妻子死了。
　　“那之后……我们知道了。是可以有别人的。”他声音抖抖，终于凄凉：“所以我们就……我们就散布出鬼擎火和阴玉的说法。七月，需要有人死。我知道，无辜之人不该死可是……”
　　他把可是说了两遍，她的妻子跪在地上替他把话说完：“我们招来的都是该死之人。心存邪念，才会受到召引，邪念弥深，才得以在这片沼泽中步步深入。这一次跟随你们来的那个人，他并不是良善之辈。”
　　……我胸闷得不成，只好叹气。只有这件事儿我清楚得很。
　　所以，南宫宴会说，以命易命的生意，他不想做。
　　我低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我想我们应该走的。当时开门的时候，狠狠心走了就是了，管那女人跪下不跪下。我不想听到这样的故事。它让我胸闷气短，让我连愤怒都没有目标。我也只剩下仓皇。
　　我仓皇是因为我看到那些人了。当日阴阳司中前途无量的青年俊杰们，如今的模样我看到了。我不可能说你们活该，就连我面前的这个人。没有人是活该的。
　　“今年的七月，没有什么人来，只有你们。”那女人平淡地说道，“今年将被没顶的兄弟是两个。跟你们来的那人，他已经替我们的人死了。……还差一个。”
　　哦。我想，那就是我了。
　　“你们并不是恶人，这不应该。我也看得出你是修道高人，不想要招惹。但是……”那个男人说，“我们没有办法了。这并不是阿墨一个人的主意。我们不想再看着兄弟去死，就只有冒险。”
　　听到这里，南宫宴开口了。
　　他说：“你应当死。”这话里没有情绪，只有平白的事实：“你是真的不知道吗，你死之后，怨灵即可解脱。”
　　那人像是被豁然一拳揍中了面门，他向后仰了一下，嘴唇抖抖。他妻子猛地直起身子：“不！不是，那女人死了，她已经不能认得人了，她只是胡乱杀人！我——我可以死。先生，是我将梦驱给你身边这位姑娘的，你把梦还给我吧，不要让我的丈夫梦到她，不要让他被没顶！他并不是……并不是……”
　　想来，并不是坏人这句话，此刻连她也说不出口了。
　　这两位在我眼里远没有恩爱夫妻的情状。只是，她用一辈子陪着他守在么个地方，他死了，她不愿独活。
　　这个男人，背弃过一个深爱自己的女人，依然还值得这样的深爱么。这又是为什么呢。
　　凡事皆有道理，我不过寥寥听了一段过往，我不能评定全部。
　　我咬着嘴唇，望着南宫宴。
　　“我知道他并不是恶人。”南宫宴说，“做得了阴阳司的麾下，本性错不离谱。这里的众人离了阴阳司这么久，依然认他做族长，想来也不是没有别人愿意代他而死。一个人不是平白得了人心的。只是这又如何。”
　　他厌倦得很，一边厌倦一边依旧还是咳嗽，他说：“你废话真多。剖什么肺腑，一个人不践诺，辜负了别人，总是有许多缘由的。不用说给我听，我没那么想知道。也不用说给死了的人，她知道了也不会原谅你。你无非要问我，你们这些人还能不能活下去。——能。”
　　他这一串儿话说得过于干脆，乃至于最后那个能字说完后，好半天屋里的另外俩人都还愣着。
　　我也愣着。
　　“死了的人有恨，恨成怨灵，无非因为你没有践诺，且没个交代。不是交代了，就不恨了，只是交代了，多少也敬重你一些。”南宫宴说，“四十六年的寿数。你的寿数。不是众人的。你给我，我替你交代。”
　　屋子里的两个人再次巨震。
　　“四十六年……？”他的妻子颤抖地说，她目光闪跳，那里是惊恐也是计算。她在飞速地计算他丈夫所剩下的寿数。那计算的结果显然让她不能直面。
　　那男人也在颤抖。南宫宴于是笑笑，他说：“对，这买卖你亏了。原本你寿数所剩四十九年，我该折中而取。但是一来你已然很不配跟我做生意，二来，”他郁闷地扭头咳嗽了两声，吐出朵花儿来把话说完：“二来，我现在很不高兴。你选吧。”
　　屋中沉默了良久，那男人说：“……好。四十六年。”

　　七、罪止一人

　　南宫宴说，身上开出怀梦草来也还算有好处，至少借它一用梦里见过了当年，雕刻不至于离谱。
　　他雕刻了一尊人偶。因为始终咳嗽的关系，这一次的人偶多少有些粗糙。
　　看着人偶年轻而英气勃勃的一张面孔，我想，这就是那个男人四十年前的模样。
　　他如今已然近七十岁。
　　苦苦练就了一身的阴阳道法修为，守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半生，余下的年头却只剩下了三年。这生意那人确实亏大了。
　　但是，这三年里，他不必再看着人死去了。自己人也好，别人也好，再没有人需要为他的当年而死，想来，于他也算解脱。
　　可以了。南宫宴喜欢说，别要太多。
　　人偶雕刻完成之后，南宫宴提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了一行字。他把纸折好，放入人偶的手心。他说，那是当年那个女子写给那人的绝笔。

　　子夜。
　　我过了十六个鬼节，不消说，这是气氛最足的一个。
　　那一对夫妻带我们来至他们口中的三途河畔。
　　平漠无波的河面上，那男人放入了当年那位女子亲手编织的草排。
　　南宫宴将人偶领上了草排。
　　乍然获得生命的人偶毫无惊恐和抗拒。这也有些残忍，他很知道他被雕刻出来就是为了去死的。他对南宫宴说，谢谢。
　　那对夫妇将草排推向了河心。草排在河心中载浮载沉。人偶孤独地立在上面，等着结局。
　　“说点什么。”大雾中，南宫宴板着脸说。
　　“说什么。我来了？你赢了？”他身边那男人痛苦地说。
　　“说点儿有用的。”南宫宴依旧板着脸。
　　那男人憋了半晌，终于一脸破碎地全盘泄气。他喃喃地说：“……阿萝，我负了你。对不起。”
　　这声音很轻，轻得让我默默握紧了双手。
　　然后，我梦中的画面颠倒至眼前。
　　漆黑如镜的河面被撕碎了。我看到那女子已成枯骨的灵魂自水中扑出。她扑向草排，狠狠撕扯住那尊人偶。
　　她疯狂地撕抓啃咬，像要把人偶活生生嚼碎了吞进肚子里一样。
　　然后，她忽然停住。
　　人偶的手中，她看到了那张纸。
　　魂魄看了良久良久，然后缓缓的，伸手抱住了人偶。
　　仿佛长风缓缓吹走流沙的画面，女子的怨灵徐徐烟散在雾中。当最后一缕属于她的魂魄散尽后，人偶同草排一起，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水底。
　　我身边，南宫宴说，罪止一人。
　　那时，风掠动他的长发。我分明看到，他原本乌黑的发色，变浅了。
　　我想也许吧。这故事也许很长，内中也如那人所说，未必就没有真爱。只是你若爱得够深，自然当年还会回来。可是谁又能说，爱得不够深，这是过错。以毕生换取一个承诺，若是人人都能做到那它还有什么难得。
　　以毕生等待一个人，若是人人都能做到，又还有……什么难得。
　　我看着身边的南宫宴，看到自己缓缓微笑。
　　南宫宴说，他梦里看到，那女子当日的绝笔只有一行字。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南宫宴，如果可以，我会希望这是我们的结局。

　　八、上路

　　当夜我们离开了沼泽。
　　马车颠簸在山路上，南宫宴不时地还会咳嗽一两声。
　　我问他，什么时候会好。他说，晒晒月亮就好了。五行之灵伤我不得，何况草木。
　　说到草木，我想起来，问他：“说半天，阴沉木是什么东西，值得帝师这么大费周章？”
　　南宫宴淡淡说，“号称是开辟以前之树。沉沙浪中，过天地翻覆劫数，重出世上，以故再入土中，万年不坏。说白了，也不过是万年乌木而已。”
　　这在我而言还是天书，我只好兴致寥落地问他：“这么难得吗？有什么用，你见过吗。”
　　他笑笑，抬手敲了敲马车的板壁。
　　我反应了好久才明白，无语地摸了摸我们的马车。温良柔润的触感由手入心，我心说，大哥，我这辈子就跟定你了……
　　马车一路飞奔，拐了一道山弯儿，便再也看不见身后的密林。
　　我把车帘子撂下，想，这是我一路走来所经过的地方中，我唯一再也不打算回味的地方。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