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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卷七、梦泽(5) ...

  •   六、没走成。因为往事太长了。

      我打开木门的时候,那女人站在门口。
      她像一件儿根雕一样戳在那里,简直把我吓住。冲那份沉默,我不知道她站了到底多久。
      见门打开了,她头也不抬,扑通一声就地跪下。
      她说:“求您……救救我丈夫。”
      屋里面,南宫宴正在收拾他的书。听到了膝头磕地的动静,他冷眼笑笑:“来了?”
      就好像这屋里有杯茶,他倒好了等人来喝的那个架势。
      这又是哪一出……?我错愕地看着。
      女人干脆地把头叩到地上:“是我有眼无珠,冒犯了您,我丈夫本无心害这位小姐的。他原本想让你们走的……是真的。都是我的错。可是,求您救救我的丈夫。”话到最后,她抬起头来,终于是一脸仓皇。
      这逻辑我完全弄不明白。
      “因为那碗药吗?”我踟蹰,“他说他知道,他没事儿……您丈夫又怎么了?”
      话没说完,因为南宫宴很不高兴地把我扒拉开。他说:“你们举族修真,能为大得很,连驱梦之术都使得遂心应手,用得着我来救命么。”
      ……我只好再次诧异地打量那个女人,想,哦,原来是同行。
      举族修真的意思是,这里这些位都是我们的同行,都是阴阳道中的人物。尽管实在瞧不出来,但是想来他们能在这么个地方住下来,且活到如今,这也不算太意外。
      可驱梦之术又是哪一出?
      那女人痛苦地看着他,挣扎半晌,说:“每到鬼节将近这里就会死人……我们只是不想再看着我们的人死了。他们不该死的。您是高人,我知道的,知道也只得孤注一掷……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是求您,您放过他。谁都可以,我也可以,求您。”
      “阿墨,不要求他了。”
      我听到一个很平淡的声音。要费了好大力气,我才把这个声音跟她的丈夫联系起来。
      此刻,顺着藤梯,那位苍老了百岁的族长来至了他妻子的身后。
      不,他的容颜没有改变,苍老了百岁的是他的神气。与第一次见时的剑拔弩张、他为油灯添油时的沉重支离都不一样,此刻这个男人一派古墨。好似所有的尘事终于离他而去,他对自己的平生徒生厌倦那样,他站在我们面前,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说:“该到我了。这没有什么。”
      她的妻子猛然回头望着他,大声说“不”,伏地的双手狠狠打着颤。
      那人来至树屋门口,看着南宫宴,看了半晌说:“阿墨原本以为,阁下是不肯喝下那药的。你若不喝,灵修不损,她也不敢出这样的下策。她不是为自己。不要怪她。”
      自始至终南宫宴都含着冷笑,终于笑得厌烦了似的,哦了一声说:“好凛然的大义。专程上来说这个吗?那成全你算了。”
      我还在愣着,那女人忽然以让我悚然的速度几步跪到南宫宴膝前抱住他的衣摆:“不,您听他说,您能帮我们的。只要您听他说!小姑娘,求求你!”
      她转而看着我。
      我都快哭了。你们能不这样吗,我刚跟自己发完誓,再也不管闲事!我以一个无比纠结的表情看着南宫宴,那女人则以声嘶力竭的音量吼他的丈夫:“说呀!求你啦!”
      那男人在迟疑。
      我看到一辈子的哀愁喜乐生老病死自他眼中浮光掠影般地匆促掠过。一秒钟前他的嘴在说,这没什么的,可是此刻他的眼睛又说,我不想死,没有人想死的,这不值得。
      于是他终于开口时,是一副被自己打败了的屈辱。他屈辱到声音都颤抖,说:“我……我原本是朝中阴阳司内苍金部的侍官。四十年前,我奉了帝师之命,带领苍金部麾下六十四人来此采取阴沉木。那时我……遇到一个女子。”

      树屋中,那男子告诉我们,这片沼泽的最深处,有条禁河。如今这里的人叫它三途河了,因为它太像是黄泉。
      禁河对岸,是木冢。那里面沉睡着阴沉木。
      “四十年前,我奉命来这里取阴沉木时,碰到了这里的泽神。”那男人说。
      “是,他们应当是真正的泽神。那是一个部族,人并不多,十数人而已。他们是人,却也有异秉,他们亘古生于这山野大泽,以泽为乡,以树为家,以花草为食。他们不畏惧这里的毒瘴,这片吃人的地方能容得下的也只有他们。他们是披萝带荔的山鬼,不属于尘间。
      “我遇到的那个女子,是这个家族中的少女。”
      他陷入回忆。少女两个字在他的回忆中激起了什么,他的眼神霎时间复杂而温和。
      “我们说明来意后,此处家族的族长却要将我们赶走。他们不允许我们取木。他们说,这片沼泽的一草一木生息万年,从未向外人索取点滴,所以,外人也休想从这里带走点滴。
      “我想他们有他们的道理。只是,我带着六十四个兄弟,走了万里之遥从帝都来到这里。我们是要复命的。”
      他话音沉重。想来,当日帝师下的也是沉重的命令,亦或者,那群当日的年轻人还傲气得很,他们不肯空手而归地跟他们的帝师说,这事儿我们办不成。
      “他们族人人少,赶不走我们,我们却也没办法采取到阴沉木。因为木冢在禁河对岸。我们试过了所有的方法,都无法渡河。那条河它真的像是黄泉路上的三途河,稻草入水都无法漂浮。
      “我们只得耗在这里想办法。耗了很久。就这么着,我认识了那个少女。”
      他沉默。一屋子人陪着他沉默。他的妻子依然跪着。她垂着头,脸上的神色回复了木然。想来这段过往她已经在心里面快沤烂了,如今终于得见天日,她平静地听着。
      “想要度过禁河,只有他们的族人有办法。但他们不说。后来,那个少女告诉了我。”男人继续说下去。
      “我求了她很久。她终于答应帮我。花了七日的时间,她采集河边的细草编了一张草排。我不知她用了什么法术,亦或那是他们的法子。她撑着草排,带我去到对岸。我见到了阴沉木。
      “帝师要的木有许多。我一个人无法搬运。我求她带着我的兄弟们也渡过河岸。她不肯,她说,只有你才行。因为她说,她只喜欢我……她很天真。
      “我只好在寻找到的阴沉木上绑上绳索,求她渡我回对岸。这样我就可以让兄弟们一同用绳索将木拉过岸来。她答应了。渡回来时,她的族人却堵在了岸边。
      “他们要杀她。他们说,她背弃了族里世代守候的山泽……那在他们也许是最重的罪行。可我求她时,她并没有告诉我。”
      那男人低下了头去。他缓缓地说:“为了保护她,我失手杀了她的族人。”
      “当日随我一起来的弟兄们听见动静赶来,于是一发不可收拾。他们在这地方已经忍耐了很久,他们以为……那些人是要杀我。
      “那夜他的族人死伤大半,余下的几个人走了。他们离开了深山。我不知道他们离开深山还能否活下去。但是他们不肯再住了。他们说深山被毁了,他们不肯原谅她。
      “她大哭了三日。我知道我对不住她。我把刀交给她,说,杀了我吧。她握住,刺入我的心口。可是,刺得很浅。她握着刀,满脸泪痕。她说:我已经只有你了。你若背弃我,那时,我就真的杀了你。”
      屋内的烛火在晃动。那男人看着烛火,说:“我是那时真正爱上她的。”
      “她简单得很。是爱是恨,毫不隐藏也丝毫不懂得隐藏。她是山中的精灵,是野妖,是随心随性的灵兽。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女子,她如此之美。如此……之美。
      “我要她同我走,她不肯。所以我留下了。我们已经取到了阴沉木,我的弟兄们可以去复命了。但是我得留下。我欠了债。我走了,这地方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我在这里住了两年。两年里头,我教给她写字。念诗书给她听。她最爱听我讲的故事,最爱《白头吟》这首诗。她学了很多遍,后来学会写字后,就把这首诗写在纸上。她说,她喜欢卓文君,喜欢郎才女貌终成眷属的故事。我没有跟她说,司马相如最终还是背弃了卓文君。一首《白头吟》,换不回变了的心。”
      说到这里,他嘴角抽动地笑笑。
      “后来,帝师遣来灵鸟唤我。帝师说,我已经离开得太久了……他在等我。我想了几天,对她说我得回去复命。
      “她不高兴,生了许多天的气,用指甲牙齿将我抓咬得鲜血淋漓。但是,我一定得走了。我对她说,我必然回来。复命之后,我便辞去职务,回到这山野大泽之中与她共度一生。
      “她要我发誓。我便发了誓。她于是让我走了。
      “那时我想,她这么天真,认定了誓言便是誓言,认定了人是不能违背誓言的。那时我也满腔的爱她怜惜她,我想,我是一定不能辜负她的。我会回来的。
      “可是,回到帝都之后,帝都,太繁华了……”
      他把眼睛闭上。这声音中确实是有痛苦的。他把痛苦抖抖地变成笑声。
      “我已经离开太久,我想念这繁华。我想念这么熙来攘往的人群,街市。我想念这阳光。阳光洒在身上,不必隔着重重暮霭,那滋味真暖啊。比抱着她时还暖……
      “所以渐渐地,我不那么想回去了。”
      他说。
      “我怕。一生一世,那是多久的事情。我难道合该烂死在那里吗?那种地方。我那时年轻,我还只有二十四岁。我是爱她的。只是,这也是没办法的。”
      他讲到这里,良久沉默,好似重新陷入了当日说服自己的那个时候。他重新在说服自己,重新在抉择,然后,重新选择了背弃。
      我听着。
      我想说,你这个混蛋。
      那个女孩儿,人家为你坏了规矩,为你背弃了全族,为你落得孤身一人的下场。你拍拍屁股走了,不想再回去,居然还满嘴道理。你一声爱过,就统统都抵消得了么。世间真正值钱的,不是真心二字。片刻之间,真心谁没有过?真心之后的坚守与承诺,那个才叫做爱。那样,才配说爱。
      我已经渐渐听出了脾气。有脾气的时候这些话是可以说得很激扬的。但是我说不出口。
      这件事情,我简直不敢设身处地地去想。
      这里面有个东西,叫做人之常情。
      然后。
      他说,“然后,我娶了我如今的妻子。我过回原有的日子。我也想着,也许,有朝一日我回去再瞧瞧她。但是,终究也只是想想,后来,便不想了。每想起,反而我要生她的气。她不该让我这么发誓的。她不该不同我一起走。是她这样选的,原本不是我的错。”
      他声音平漠,我看着他如今的妻子。
      她依旧沉默无语地跪着。我就想她当日第一次知道这个故事的时候那该是什么心情呢。这个女人,她也当有自己的人之常情。
      “后来,有一日,我的心口开始作痛。她当年一刀刺入的地方,那里的伤口开始溃烂,流出黑色的血水来。溃烂越来越大,我想,我中毒了。
      “然后我就知道,不只是我。当日跟我一起去的兄弟们,有些已经死了,还活着的,他们也都中毒了。这毒发作得好慢。三年。
      “我们想了很久,去问帝师。帝师他也没有料到会这样。他说,只有回去……那里才有解药。我们想到三年前在沼泽里时,曾经见过大片的怀梦草。我们吸入了怀梦草的香气,多多少少都中了毒,那时我们都喝过她帮我们熬练的药汁。那药汁,帝师说,是玄冥水。只有阴沉木所在的地方才会有玄冥水。水与草相生相伴,毒性互相克制,可是,我们不知道,它们并不能互相去除。我们喝下那水,或长或短数年的时间,水毒在体内克化尽了草毒,便在我们的血脉内为患了。若不重新以怀梦草的种实克制,我们会死,我们都会慢慢地腐烂而死。”
      他把这话说完,甚是平静,我则是连打了好几个冷颤。
      我扭头瞧着南宫宴,我想起他的话,他问我,阿离,你是不是以为自己中的毒很轻?
      那男人在冷笑,他缓缓地说:“我们原本,不必喝那药的。我们身怀修为,怀梦草之香并不致命。但是,我们喝了。她是故意的。我中了她的咒。那时她并不是全心信我的,那个女人,她给我身上下了咒了,她逼着我必须要回去。”
      “我回去了。我的妻子知道一切后,跟着我回到这里。
      “我原想着,我得要到解药。连帝师也说无药可解,只能反复以阴玉克制。我不相信,她一定会有方法。她不会肯给的,那我只好杀了她。就算杀了她……那时,我已经是恨她了。
      “可是,我回到这里才知道,她死了。
      “三年了,她等不及我,死在这里了。”
      那男人说到这里,神情之中终于有了些恍惚。那些缠绵深爱刻骨深恨,一夕之间统统没有了目标的恍惚。他也许缓缓想起了她昔日的好处,只是,那又如何,他这次回来,原本也不是为了来践诺。
      “她的尸骨躺在我们当年的床上。她手里,握着一张纸。年深日久,我要拿的时候,纸一碰就碎了,捡不起来了。我想,那纸上无论写了什么也只是咒我。她很知道,我为了解毒一定会回来。一想到这个,我就恨死了她。
      “我们把她扔在了河水里。就是那条禁河。当年她帮我摆渡的那条禁河。
      “但是,从此,我和回来的那些兄弟们,我们离不开这里了。
      “我们反复离开了许多次。每次离开后就会发病,就只得回来取阴玉炼药。但是发病的间隔越来越近,渐渐地,几个时辰不吃药,我们就耐受不得了。我也想过,把怀梦草连株挖出来带回帝都种植,但是,不行的。没有阴沉木则没有玄冥水,没有玄冥水,怀梦草就种不成活……这吃人的沼泽本身就是一个魔咒,它的一切环环相扣,拆不开的。我知道,我输了。她吃定了我。她人都死了,还是要把我永生永世留在这地方。
      “我只好,住下了。”
      他咬着牙把话说到这里,然后看着我们,咬着牙笑了:“你以为完结了吗?不。没有。她哪里会这样就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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