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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卷六、心冢(3) ...

  •   五、怜取眼前人吧

      山涧。我坐着,月衣站着,我们看水。水中月影一弯,他说:“刚刚,失礼了。”
      我叹气。眼色复杂地看月衣一眼,我摇头:“别,谈不上。你花这么大力气帮人家回复元神,干什么呀,你也欠人家一条命吗?”
      月衣的疲倦显而易见,不知道他刚刚用掉了多少元气。他犹豫了一下子,低声说:“不要误会她。她无心为恶。若非此次行法朝露不足,她也不必耗费这样多心血。”
      “……是吗。”闷闷地应他一声,我信得有限。这门道很邪乎,由于没见过我也不好置评,只是那女孩子居然对着一具尸体做法,就算用胳膊肘想想,这也不会是个正儿八经的路数。
      “死的那个……”琢磨了一下措辞,我问月衣:“那是什么人?”
      果不其然,人家的身份不简单。月衣告诉我,那人活着的时候曾经是南诏国主身边的毕摩。而那女孩子则是毕摩传人,叫做阿笙。
      纵然早有准备,我还是愣了大半晌。
      毕摩——译成了汉话那是祭司的意思。南诏一国司职祭祀的人物,不用问也该是位高权重万民信奉的,按职务说来跟我们大唐的阴阳帝师差不太多。但阴阳帝师是隐逸在朝野里的人物,寻常百姓并不知道阴阳司这么个地儿,于是算来,毕摩之威严趋近天神,该是更得民心的才对。
      “怎么死了?”我问。
      月衣默默地垂下眼睫。他说:“说来话长。”

      每一民族皆有自己的神灵,在南诏地域,造人的不是九天玄女,是另一位我从前没听过名的上古神祈——蝶母。据说那位神祈化身合欢巨木,埋心地下,代代生息便是自她这里向着南方广袤大地中延续下去的,而南诏水土中的天地灵气也是自她埋下的心中孕育生发。
      合欢树下,夜夜灵光绽放彩蝶依聚,人们说那是蝶母埋心的地方。
      月衣说,心是有的,不是蝶母之心,而是一块七韵点苍石魄。苍山遍生点苍石,而七韵石魄是石中之灵,万中无一的天材地宝,地脉中亿万年孕育而成,说灵力,遍及南诏必然是夸张的说法,给了蝴蝶泉这一方水土无限生机倒是没错的。之前蝴蝶泉的泉水夜生五色,如今,却只剩下天光之蓝,那是因为点苍石魄已经不在了。
      我点头。
      南诏联络吐蕃与大唐连年交战,彼时我们中原内乱未息没有好好理会边疆,我从前也听说过南诏有极厉害的巫毒法术,一度让边疆守士一听见开战就脚软。不过几年前,南诏吐蕃联军十万再一次进犯大唐疆域的时候,帝师老人家终于不耐烦了,听说是打阴阳司里随手拨了一支摄生阵过去,五人成阵阵聚三花,巫蛊破尽战局立转,于是那一场仗将士对将士,术士对术士,犯边联军败得稀里哗啦,自此南诏元气大伤再也不打算折腾了,国主一纸降书送到了长安。
      为着祈合,南诏君主许诺了年年呈贡,长安南诏飞马不断,而最末一次随天子诏书来的,还有阴阳帝师至南诏毕摩的一封秘信。
      “信上说,呈贡之外,要你苍山之下七韵石魄,秘交与我。”月衣脸色默默,望着水中倒影告诉我。
      “秘交与他?”我琢磨着这句话,抱肩失笑——反了他了,中饱私囊啊这是。“那不交呢?议和还不谈了?”……这是什么帝师!
      月衣眼中终于笑了笑,他说:“似乎没有说不交就怎么样。只是,当日阴阳司一十五名弟子大破南诏巫师百人,毕摩与帝师不曾见仗,却已经见了分晓。个人能为不作数的,这是两国之事。况且说,七韵石魄几个字,我们妖灵一属赖此生息,知道它个名字,毕摩有百代古书传承,大约也是知道,但无论是南诏百姓还是君主帝王,都是见了地气殊异才念及神话,信此处有蝶母心,至于蝶母心是什么,有什么用效,他们想来是不清楚的。帝师信中一笔写明,那么至少曾经是踏足过苍山此处,知道这一处宝物的来龙去脉。他若真有心要这件东西,不必书信,硬来拿走,想来南诏也是没有办法。何况,当日南诏早已民不聊生,一意祈合,帝师于朝野位高权重,我想他的要求是不大能驳的。”
      我拧着眉毛瞪他,半晌:“那怎么着啊,南诏皇帝答应啦?”
      “南诏君主不知道这件事情。”
      “……”我无语。谁也别说谁,历来皇帝身边辅政的就没几个真正听话的。
      而月衣的意思是,毕摩没跟皇帝说这事儿,这倒没有错。
      说了,你答应吗?答应之后水枯树毁,百姓不能答应,他们得怨恨你——你疯了,你把我们上古神明的心送给汉人,那么日后谁来庇护我们?那么你不答应?不答应议和万一崩了,继续征战,倒霉的依然是百姓。
      “……那怎么办。”我喃喃。
      “当日的毕摩找到我家主君商量此事。”月衣说,“点苍石魄灵力充盈,草木沾染之后化露生灵,我族赖以为生。他要动石魄,自然要与我家主君打了招呼才行。”到此顿了顿,他看我,“毕摩一职历代辅佐皇室掌权水土,与我家主君也是旧识。”
      我哦了一声。想起他家主君,心里终究要郁闷一下子。
      “那……你家夫人什么意思啊。”我问。
      “自然是不乐意的。”月衣说。
      “依靠主君能为,可以不动声色取点苍石魄出土,但石魄出土后水枯树毁,数十里地脉生机削弱数倍,这亦等于断送了我族生息之本。若一定要取石魄,也不是不可以,但总需有充盈灵力接续失魄之亏。若能找到另一件天材地宝倒还好说。”
      他顿一顿,告诉我:“毕摩思索三天,再次返回时两鬓皆已白了。他对我家主君说,有一件东西可以替代石魄。”
      我心里顿时是勇者斗恶龙的桥段,无非也是披荆斩棘披肝沥胆劈头盖脸,去某处某地,历经万难取来某物。这么跟月衣说时,月衣看了我半晌,说,不是。
      “毕摩自幼被白蛮族长选为毕摩传人,十五岁时已在心中种下灵血蛊。灵血蛊乃是代代毕摩以心蓄养的巫蛊灵咒,每一位毕摩在将死之时,都会将灵血蛊取出种在自己的继承者心中——蛊内深藏代代毕摩的毕生修为与毕生智慧,此一承接,泱泱民族百代兴亡,落于一身。这一位毕摩胸中的灵蛊,已然积聚了千年修为。”
      毕摩说,以我心替代点苍石魄吧。纵然灵力不及,总好过生机尽断。
      我震惊在地。
      消化了好久,我问他:“不传了?就,就,断了?”这千年的传承。
      “不传一人,可保黎民。”
      见我呆着,月衣说,“传接千年的智慧与力量,无非也是为了护佑黎民。如今百姓眼见不保,留下智慧与力量于一身,又何用呢。此人改去毕摩代代口耳相传之祖训,一生著书,虽力量难以接续了,但星火之中,自有传承,前人毕生积淀不至埋没,已经是难得的事情了。如今南诏国中识字的百姓不多,但我想日后……会多起来的。”
      风吹树动。沉默一会儿,月衣说,我家君主,答应了。

      “以毕摩心更换七韵点苍石魄之后,蝴蝶夫人将石魄交予阴阳使官,使官连夜离去。而蝴蝶泉水以及合欢树毕竟受到地气震荡,一时双双衰竭。第二日,人们在合欢树下发现毕摩的尸体,毕摩手持银刃,胸中无心。人民惊惶过后,见到泉水古树慢慢的回复了一些生机,放心下来,渐渐的就猜测,这想必是毕摩想要偷取蝶母之心拱手大唐换取自家富贵,于是被神祈惩治落了报应。一时之间,人民唾骂,南诏君主也削去了毕摩身衔,逐他的尸身出镜。”
      “你们。”我胸口闷,得用力才说得出话来。“你们也不替他解释一下吗……”
      “又为什么要解释呢。”月衣诧异地看我一眼。“若要解释,此人又何必费这样的周折。”
      “什么叫为什么?”我骇笑,“他为了谁掏心挖肺?你们明明知道。费这样的周折不是为了遗臭万年啊!”
      月衣看来是了然了我的意思,他皱了半晌眉,终于静静地说:“南唐两家不该再有争端了。”
      我瞠目看着他。我有脾气,却一时不知该对谁发。是不错的,毕摩若要青白,尽可以诏告天下后堂皇而死。只是那时,风口浪尖的民愤还是指冲着大唐,那时的议和二字又是有多屈辱呢?一条性命,一场恶名,换个百姓清平,这个生意他做了。如此而已。
      “阿笙呢。”闷了半晌,我问。
      月衣的眼中一痛。
      “人人都这样说时,只有阿笙无论如何也不肯信。她背着毕摩尸体离开皇宫驻地,自己在山间盖了那间茅草小屋子,后来,就以他师父交给他的种蛊之术落了蛊在毕摩胸中。除却尸身不腐朽之外,她每及月钩之日都会采集朝露、刺出心血,喂养灵蛊。”
      我默然听着。
      “若她灵力醇厚,那么依照此法,数十年后是可以养出一颗心来替代毕摩原有的心的。但是……”
      月衣摇了摇头。
      “她不行么?”我低声问。
      “人死了,就是死了,纵然真的养出蛊心来,那也无法真正还原毕摩性命。届时真是一具行尸走肉陪在她身边,又是何必?况且她修为所差太远,这样下去,自己也支撑不了几年的。”
      我呆呆瞪着水里的月亮。半晌半晌,吸一口气进去。
      “就算行尸走肉……有时候,我们也是想他陪着自己的。看得见总比看不见要好,看不见是一辈子的事情。太久了。道理……道理谁都明白,只是那东西放不下。我们是人,人拿自己的心……没办法。”
      把话说完我垂下头。自己也觉得词穷。
      “呵呵,两个小孩子家论起人世来倒也论得头头是道。什么是一辈子的事情,叫你放不下呀?”
      身后蓦然有笑声响起来。
      我吓了一跳,回头时,月衣已经转身施礼。
      南宫宴与蝴蝶夫人双双站在我们身后。
      这两位修行高得有些欺负人,来了也不知道多久,我是半点儿也没察觉。此刻两人并立时,我才发觉蝴蝶夫人原来是很高的,立在南宫宴身旁也矮不了多少,于是我得抬着头瞧她,这让我心里更加不自在一层。俩人看着我们,眼里都带了点儿了然,一黑一红两色衣装像是方太极一样并在一起,契合极了。
      我咬着牙笑,“你们也来赏月是吧。”
      蝴蝶夫人悠然笑笑,“我来赏月,他来赏你。”之后枉顾我的脸色转向他家小孩儿:“月衣,是你不对吧,拐着你家小妹子出来玩也不打个招呼的吗?”
      月衣垂首。
      南宫宴看着我笑笑,上前衣裳一展将我裹在了手臂底下。“就知道你认不得路。”他笑话我,“山里风冷,下回要往外跑也多穿两件,壮士。”
      我胸闷一下,有心推开他,只是他身上暖暖的,又很香,靠了上去一瞬觉得安心得很。
      也罢……怜取眼前人吧。我挑眉看看他,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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