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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卷二、洛阳牡丹赋(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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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哦,一辈子吗?
清晨我与南宫宴回到客栈,等我们的人已经快疯了。
魏家家丁远远看见我们来,飞奔过来,一把扯住我就喊:“高人,高人,您快去看看呀,老爷请来的那位仙姑把我们家小姐给带走了!!”
仙姑?我愣一下,然后明白过来——墨魁?!
墨魁什么时候退的场?!
我没有注意过。我回头愕然地看着南宫宴,南宫宴没说什么,他自袖中倒出那一对墨玉雕刻的小马来,挥手掷在地上。
玉碎的地方乌黑的骏马与华丽车帐拔地而起,南宫宴抓过目瞪口呆的家丁扔进车里,对我淡淡地叹了口气:“上车吧。”
女孩子房间里一地血,血的线路连续到窗根,木雕窗子坏得歪歪斜斜,不难想象那是怎样一个破窗而出的画面。
“仙姑她……半个时辰前闯进府来,直接冲进小姐的房间。推开门就看见小姐的房间里有个男的——那人脸上有一半儿像是画了符,小姐一脸昏昏欲睡的,捧着他的手腕,正在吸血……”魏家众人语无伦次地告诉我们。
“仙姑和那男人动起手来,交手中仙姑抢了小姐,就——”他们指着窗户。
我明白了。
南宫宴的马车奔驰到白茸院的时候天下起雨来。不知道是故意不是,连绵微雨将昨夜还浓郁得逼人的妖灵气息刷刷冲淡开去,清晨的洛阳西山渐渐还原成了一副遍地花开春风和羲的美好画面。
我跳下车,就看到墨魁独自一个人抱着遍身鲜血的魏家女孩子坐在大片花圃前面。
我大怒地喝了一声:“墨魁你——”然后我的嗓子卡住。
墨魁脚下扔着被连根拔出的一株牡丹。
软玉雕刻一般的霜黄色牡丹。
……姚黄。
我五雷轰顶。
姚黄本体修长散发的根络上挂着泥土,是殷殷的红色,根络的主经齐刷刷断去一截。
断去了一截!!
墨魁看到我们,她一脸妖娆的笑容此刻无影无踪,她有一些茫然,喃喃地说:“他用自己的花根喂给这女孩子吃……”
我巨震。而后满腔的悲愤顿时没有了目标。
牡丹花根,枯血之症。百年嗜血的修行一招散尽,姚黄那日说除非……
原来,还有这样一种办法。
南宫宴自我身后静静地下了车。他看着地上的姚黄微微皱起了眉来。半晌他说——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听到他说:“……对不住。”
墨魁被吓到一样抬头看他,然后眼色哀凉下去,摇摇头说:“不是,不是,不是的,主人。”
我迟钝地反映了很久,终于明白过来她最后两个字的意义,于是我跳起来,再一次,转向南宫宴。
我看着他,我难以置信。
“武后号令群芳开放的那天,我正与阴阳帝师在宫中喝茶。帝师的意思是,这事情也不大,何必拂逆了女皇的脾气。于是策动东风地脉,催令百花。我那日与他打赌说,牡丹傲骨,恐怕不会开。”
南宫宴一面拾起姚黄,静静扫去他枝叶上的尘土一面说。
“女皇下令焚烧牡丹时我已经离开宫中,见了火焰于是折回来。那时群芳圃上空百花成灵,不肯散去。我依照数目雕刻了数百牡丹花型,还它们的元神送来洛阳。”他看着墨魁说,“这一株原本是阿紫。”
再一次,我脑子仿佛被雷给劈了。
“是谁?!”
“阿紫。”墨魁自己说。然后她望着南宫宴手中的姚黄,笑了:“这个傻瓜。”
不是,等一下,等一下。我捂着额头看他们,“你是阿紫?那姚黄这么些年在思念谁?他……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主人把我种在姚黄的旁边……”墨魁瞧着怀中沉睡的女孩子,陷入回忆一般说,“姚黄被火炽烧,受了很重的伤。好像是自己不愿意醒来吧,他睡了好多年,我等着他。后来终于醒来了,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滚开。他说,你身上有阴阳师的气息。我以为……”
墨魁看着南宫宴,仿佛要失笑一般说:“他从没有说过,他在想念阿紫啊。”
我几乎真的要痛背过气去。
就是……因为这个吗?
可是是不是也就是因为这个,当日隆冬繁花盛开,只有牡丹竟然敢拂逆了君王呢?
我……我无话可说。
“后来那老头子要来挖姚黄,这女孩子误让姚黄的落雷打中,他日日去看他,心情极好的时候就同我们说说话,我这才知道他……”墨魁摇一下头把胸口捂住,她半晌都只是含着一丝呆呆的笑容说不出话来。
“这么些年,我同他赌气,同他做对,惹他麻烦,甚至屡屡有出格做派,无非气他竟然认不出我来。可是这么些年,他心里竟然都在惦记着我,我也是,那时才知道的。”
“可那时,我已经是墨魁了。”
“在他心里,我还不如一个小女孩子更像阿紫。我也挺不想让他知道……阿紫竟然变作了如今的样子。”
墨魁孤身坐在红尘当中眼望着自己的过往,自始至终不曾流泪。此刻她歪过头来认认真真地看着怀里的女孩子。那女孩子睡得安静,睫毛上挂着天边射落下来的第一缕阳光。
“后悔了吗?”南宫宴问。
墨魁很是茫然地怔了一怔,然后抬起头,笑了。
“是呀,还真是后悔。可是想一想,爱我的人这样惦记我一辈子,我爱的人,我这样陪了他一辈子。那也,值了。”
她怀抱着女孩子站起身,向南宫宴深深屈膝:“主人,谢谢你。”
天大亮时,我送女孩子回去。
南宫宴写方子抓了两服药给我,说是帮着孕化含有千年妖灵之力的牡丹花根的。
小女孩喝了药,笑了,说,好香。
实在忍不住时,我问她:“你有没有什么……恩,特别想要的什么?”
“姊姊说什么?”她看着我,可爱得不得了。
我叹口气:“愿望。”
“愿望啊。”她笑了,侧着头一脸神往地:“我昨天晚上梦到——就是我们城里的花神,他变成了人,他来看我呢。他说,你的病就要好了。”然后脸刷地红了:“如果花神真的能变成人,我想见见他。姊姊,这算不算愿望?”
我喉咙作梗,半天,点点头:“算。”
“要能成真就好了。”她甜甜地说。
“是啊……”
要能成真,就好了。
我走出府门,很是聊落地提溜着超级一大包金子。那是魏府夫人作为谢礼请我务必一定要收下的。
门口,乌黑的马车,墨色双马,南宫宴在等我。
他撩起车门的卷帘,在那日的阳光中向我露出一个笑颜。
我怔了一怔,然后,也笑了。
那时,南宫宴把姚黄重新竖起于泥土中的时候,我看到他腕底隐隐绽出的金红色光芒。
我记得他那时对墨魁笑了笑,问:“哦,一辈子吗?”
墨魁的脸色错愕得让我一下子涌出了泪来。
此刻我提着金子,向他跑过去。
那一日我们离开了洛阳。
而洛阳城的牡丹依然盛放,浓香溢满了道路。
坐在车里,我看着南宫宴的衣裳,那上面刺绣而成的牡丹花瓣徐徐飘落着。
他顺着我的眼色看看自己,微笑:“季节过去了,是该换一件了。等到来年花开时,再穿着吧。”
我顿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