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岛屿》岛亦川

53、Chapter 53

　　六年前的十一月，姜倪孜在伦敦。
　　那时陆启樾已经回国，这天没联系她。
　　虽然他们不会每天都打电话，但这很奇怪。
　　他那种闷骚，对外人话少，对她分享欲爆棚。她甚至会觉得，他话那么多，从小到大没人嫌他烦吗。
　　陆濛突然打电话给她，鼻音很浓。姜倪孜心脏突突跳。果然，陆濛说陆启樾出了事，潘妙贞也在赶回来的路上。
　　姜倪孜停下手头所有的事，买最快的航班回国。
　　她从来没见过陆启樾那么狼狈，手臂缠着绷带，睡着了也会不自觉地痛苦低吟。最坏的是，原本有意签他的航司，跟他终止了合作意向。
　　左手粉碎性骨折，手指肌腱断裂，割到神经的伤口，会引发行动障碍，这对于一个飞行员来说，是致命伤。
　　屋里有花篮和不知道谁送来的锦旗。那种暗红色原来如此讽刺。
　　手术过后，止痛药和麻药的功效还没过，陆启樾醒来表情恹恹，见到姜倪孜，眼睛亮了一瞬，很快灰下去。
　　姜倪孜：“感觉怎么样？”
　　陆启樾不说话，动一下手去牵她，伤口扯得钻心疼，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
　　姜倪孜漠着脸，“不想见我？”
　　陆启樾摇头。
　　他最想见的人是她，最不想见的人也是她。
　　陆启樾凡事逆来顺受，性格特别好，但也有敏感的时候，有他的自尊和傲气。他不想她看见他这副模样。谁都可以，只有她不行。他希望自己完美，尤其在她面前。
　　姜倪孜坐了红眼航班，眼里一网红血丝，她把包放下，“那我也不走。要么咱们分了。”
　　陆启樾艰难地开口，看见姜倪孜鼻尖蓄了一滴泪，他伸手去摸她的脸，被她一把打开，“别动，针回血了。”
　　他那时候还跟她粉饰太平，大不了不开飞机了呗，以后开个公司不是更能养活你。
　　姜倪孜没心思跟他贫，“给我闭嘴。”
　　“喂，你不要哭了好不好？”陆启樾心疼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事实上魏梳原已经找了最好的骨科医生给陆启樾主刀，救治也及时。
　　姜倪孜联系了Tanya帮忙，她家有医疗资源的关系，姜倪孜询问了很多跟陆启樾类似的案例，罗列了一张表，详细记录每个案例，以及相应的治愈成功率。
　　傍晚，姜倪孜带着陆启樾下楼散步。
　　陆启樾精神好了很多，被强行摁上轮椅，“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做了？”
　　姜倪孜推他进电梯，“你身上还有别的伤。再说了，这是医嘱，你找医生说去。”
　　“那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夏姨比你还凶。”
　　“......陆启樾你现在无法无天了是吧。”
　　“没想到当个伤残人士在你这儿待遇还好点儿，这伤一点儿也不亏。”
　　姜倪孜哪里会照顾人，所有照顾病人的方法都是她现学的，她越能干，他就越愧疚。
　　俩人正闹着，电梯门打开了，送外卖的小哥赶时间，两手拎着汤汤水水跑进来，一楼有一群人等着上电梯，一下子涌入，人群中有一个小孩儿冲过来，把外卖盒往姜倪孜身上撞。
　　姜倪孜推着轮椅，活动范围受阻，陆启樾看见，伸左手去拦，一动，伤筋动骨，手臂木讷僵硬，缓过来的下一秒又是电击一般地痛。
　　姜倪孜没躲过，被撞了一身油污，白色羊毛裙脏了，手背立刻起了一个红肿的水泡，她没说什么，只皱一下眉。陆启樾捕捉到了。
　　姜倪孜去处理伤口，陆启樾等在医院走廊里，脸色难看。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废。
　　他忽然觉得，非常对不起她。

　　陆启樾：“阿婵。”
　　“嗯。”入了夜，姜倪孜睡在他病床旁的小床上。
　　陆启樾：“我当时再小心一点，或者等一等队友，是不是就好了？”
　　姜倪孜凶他：“少废话，有这功夫内耗还不如睡一觉。”
　　陆启樾在黑暗中笑了一声。他怎么不清楚，她在有意宽他的心，好几次她偷偷在走廊里哭，还以为他不知道，在他面前就装大气，一点儿也不要他自责，不允许他消沉。
　　“好，我们睡觉了。”
　　姜倪孜却彻夜难眠。
　　为什么上天给了人天赋，误人光阴，又让人事与愿违。
　　还没启航，就要他放下。
　　陨落。这个词来形容少年未免太残忍。
　　少女紧紧牵着男孩的右手。她早已明白自己爱了怎样的一个人。
　　他变成什么样，她都不后悔。

　　陆启樾出院后没回云月巷，去了德国诊治，不肯见姜倪孜。陆濛和魏梳原在照顾他。
　　三月，姜倪孜生日前的一周，她在伦敦处理一些私事，打算推掉海洋纪录片的拍摄，回国陪陆启樾。
　　曾廷劝说，人的运气这辈子只有这么两三次，希望她好好考虑，她有很强的专业优势，也有拍片子的天赋。这样的机会，以后未必还会有。而她拒绝得干脆。根本不纠结，陆启樾是她唯一的选择。她只会选他选他选他。
　　学校的聚餐结束，Tanya说，Gin我好像看到你男朋友了。
　　姜倪孜有预感，在小巷里拔足狂奔，到了转角的便利店，她看到了陆启樾。
　　他戴着黑色棒球帽，穿飞行员夹克，高大挺拔，只是比之前瘦了太多。
　　姜倪孜感到不真实，慢慢走过去。
　　陆启樾靠着墙，看不清面目，“阿婵，不如我们算了吧。”
　　姜倪孜声音发颤：“什么叫算了？”
　　陆启樾动了动嘴唇，“就是......”
　　姜倪孜：“陆启樾你再给我说一遍？！”
　　陆启樾听到她有哭腔了。噤声。
　　“陆启樾，我不是一定要耗在你身上的。要是我遇到更好的人，你怎么办。”
　　他想说，你不会。
　　那句“祝你幸福”，打死他都说不出口。他就是死了也不把她拱手让人。但他现在自己都厌弃自己。
　　夜风在巷子里胡乱撕扯。悲欢离合，不过瞬间。
　　姜倪孜抹了一下脸，眼泪太多，风吹在脸上又疼又痒，她哽咽着骂：“你真他妈是个混蛋！伤个手就不要自己女朋友了。你给我说过什么，骗子！”
　　陆启樾：“嗯，所以你别来找我。”
　　因为。前途在哪里，我自己都不知道。迷茫，痛苦，不甘，我被反反复复地拉扯，下坠。
　　我们终于感同身受了。我了解你经历过的绝望。
　　我知道自己总会好。
　　可那是哪天呢？
　　这个过程我自己扛，不要你陪我。
　　姜倪孜：“行啊，就当我们从来没认识过。”
　　陆启樾咬紧了下颌，表情很痛苦，很久很久才说：“好。”
　　姜倪孜停顿一下，涌出了更多的眼泪。
　　心疼，难过，愤怒，酸涩，失望，眼里的舍不得那么多。陆启樾对人好的时候千依百顺，伤起她来也知道往哪儿捅刀。又臭又硬的脾气。
　　陆启樾知道说什么姜倪孜会放手，但她头也不回离开时，他感觉被挫骨扬灰，痛得麻木了。
　　走了几步，姜倪孜忽然跑回来，撞进陆启樾怀里，“我就当刚才那些话没有听到。你给我道歉！”
　　陆启樾不吭声。
　　“给我道歉！”姜倪孜伸手锤他胸膛，“你凭什么要替我做决定啊。自以为是为我好，把我推得远远的。你傻不傻啊！你伤了残了废了那又怎么样，要是我心甘情愿呢，我就是心甘情愿呢！混蛋！”
　　“你听话。”陆启樾眼睛湿了，紧紧抱着自己的姑娘，低声哄，“不要哭好不好。我好了就回来找你。”
　　“阿婵，生日快乐。”

　　最后一次联络是在电话里。
　　德国和美国的权威专家都得出结论，他的手也许会落下残疾。
　　“姜倪孜，就当帮个忙，你别回来，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那晚看流星雨的时候不是你说的吗，被捆绑，人就会失去魅力，你不要我妥协，我也不要你放弃。我们都往前走，怎么样？”
　　“你把我推开太多次我会当真的。”
　　“那你，就当真。”
　　姜倪孜心头憋了一口气，咽不下去，堵得腮帮子疼，烦躁又伤心，声音沙哑了，“陆启樾你给我等着。”
　　陆启樾：“我等着。”
　　电话挂断，陆启樾觉得自己心脏都停了。
　　他不能成为她的拖累。
　　女孩不该是为爱情牺牲的那个人，她愿意，他也不答应。在父母失败的感情里，他看够了母亲为爱妥协的悲哀下场。只是，他的确辜负了她，非他本愿，但他就是该死地让她伤心了。他一直以为他和陆舜昌是两种人，避免成为他，没想到还是殊途同归......
　　山高水长，姜倪孜没有看见，近一米八五的大男孩蹲在地上闷头大哭，这一生的骄傲和轻狂全都被命运折成了一道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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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往事缠了整夜，姜倪孜睁眼，眼泪滑过眼角。
　　爱得铭心刻骨，从来没有释怀。
　　只是她换了手机和号码，原来的微信早就没有用了。
　　那一年曾廷让她给海洋纪录片起一个名字，她说，就叫《没有人是孤岛》。
　　商业片容纳不了文邹邹的标题，纪录片却可以。
　　拿奖的时候，陆启樾给她打过电话，说恭喜。
　　虽然没有见面，她一直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早上六点，姜倪孜会准时醒来，冲一杯黑咖，在书桌前先工作一会儿。
　　两块宽屏亮着，一层一层的稿纸铺满整个书桌，她写的拍摄大纲、时长设置、讲述视角、叙事逻辑和风格，一个又一个版本；剪辑软件中陈列着无数格小画面：边陲小镇，金顶寺庙，崎岖山路，破旧房屋，晚霞彩云，美食特写，小镇青年，拥挤地铁，繁华都市，疲惫妆容......
　　她仍然活在自己的世界，正在准备《没有》系列的收官作，《没有人过着平凡的一生》，她攒了好几年的素材，几万个小时，正在尝试剪样片，里面的主角全是普通人。
　　她不急于将它面世。
　　这些年她去了藏地，云南，大漠，北疆，祖国东部的一线城市，最后一个地方，她留给了一座岛屿，最后一个主角，她留给了一个人。
　　她知道他一定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