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又重来》三月瑞阳

20、清清

　　"没人邀请我，是我自己要来的。"

　　杜一芃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那句：是因为你家的房子太破旧，人家没找到吗？被他咽了下去，说出来不就说明自己监视人家的房子了吗。于是在行为上吞咽了一下。

　　"以他现在的处境，他不会邀请我来。"玉九垂下眼睛，又喝了一口酒，应该是在等杜一芃问他为什么要来。

　　杜一芃很能抓住重点，这个时候玉九为何而来显得不如另一件事重要，于是他问："什么处境？他？张儒声吗？"

　　他的声音很低，即使是十分惊讶，但是完全没有失态，这倒让玉九刮目相看，只是他震惊更甚，竭力让自己小些声音，发现能做到如此教养确实不一般："你...你不知道张儒声出了什么事？那你为什么要来？"

　　杜一芃缓缓摇头，脑中飞快搜索着雨张儒声有关的每一点信息。原兵部侍郎，应该是去年、或者是前年卸甲归田，原因听说是因病辞官，朝中有一子，据说也在兵部，根据张儒声的样貌，其子的年纪应该也在二十岁左右，与自己相仿佛，不太像是能闯出乱子的样子。听说还有两个儿子在家中无事，一女儿待字闺中。但是今晚都没有见过。

　　杜一芃一点奇怪之处都想不起来，那股酒劲还没下去，烧的他揉了揉额角。

　　玉九眼睛微微动了动，问道："前天，我在酒楼下面遇到你的那一天，你做什么去了？"

　　杜一芃一想这还了得，干什么去了？扒你家墙去了。但他脸上没有显出，仍旧是摇头："我那一天都在睡觉，然后和李茂说说话，接着睡觉了。就是那一天我收到的名帖。"

　　玉九又问："那昨天呢？张大人的昨天又发过一次名帖。"

　　杜一芃道："我那一天一直在睡觉，没收到过。"

　　玉九仰起脸来嘴唇微微动着，似乎在思考什么，很快，他转向杜一芃道："我直接告诉你吧，新的请帖应该是你们家婢女没有传到你的手里，或者也没有给你。这个宴会算是来站队的。"

　　玉九看着杜一芃的嘴巴，在等他消化掉这句话，眼神便转到他的眼睛上，继续道："那天你遇到我的时候，我正是在张大人家回去，他家发生了一件大事，在建宁很快就传开了，我在县衙听到，所以赶了过去。"

　　杜一芃心里听得发急，这种蒙在鼓中的感觉，让他能感受到自己应该是闯了大祸，再加上刚才杜青名和季大人的态度，顿时有了一种不太妙的预感，后背立即发出一道毛汗。心想我真的不用消化，你就直说吧，而且哥哥你怎么这么爱倒装？这是文官的通病吧？还是文举人一定要考这个？于是催促道："所以是什么事？"

　　玉九刚想再说话，这时候张儒声突然站了起来，朝着外面招了一下手。杜一芃注意力立即被吸引过去，玉九也是，两人的大腿都离开了脚后跟，跪坐着向前伸头去看。

　　接着发生的事情，杜一芃永生都不会忘记。

　　只见几个仆人竟然是披麻戴孝，担着两只白色的架子，上边应该是分别躺着一个人，都用白色的布盖着，其中东侧那个上面隐隐透出许多血迹。走到大堂中间放下以后，都退到一侧。

　　顿时堂上响起一片吸气声，大多都是不忍，杜一芃则是难以接受的瞪大了双眼。他能感受到一旁的玉九颇关怀抑或着是担心地看他，但他实在是无心顾及，全神贯注地看着众人的反应来预料事情的变化。

　　只见张儒声从上边走下去，先到了右侧那具架子旁边，不知道是不是杜一芃的错觉，他感觉到张儒声一瞬间苍老下去，颤抖着掀开了上边的白布。

　　杜一芃职责所在，也曾出手杀过人，除了第一次杀人的经历历历在目，困扰他许久以外。后面再杀人对于他来说只是数量上的区别。只不过，年至十九，除了帝王家大兴土木的入葬。他唯一一次参与到的就是他母亲的下葬。

　　他是第一次看到一位老者的脸上有如此的悲恸，顿时心就被揪了起来，一股寒彻的冷意灌入他肺腑之中。

　　那白布被掀开之后，堂中立即充满了一血腥味，还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腥臭。有人在座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出去，堂上顿时响起脚步声，叹气声，有人离座，有人到院中呕吐起来。但是杜一芃僵直着一动不动，目光始终在那具尸身之上，此人与他素未谋面，他却认得那人头脸上露出的伤口。

　　这一眼就能看出是官刑。皇家的几支亲卫也有私刑，但是大都师承御史台，且花样不及其十一。那边的刑罚十分严苛，再加上这些年皇帝偏爱酷吏，到了人人侧目而视的地步。

　　这样的伤口生前定然是受了大刑。张儒声到底是个人物，他并没有昏死过去，而视冷静地将那白布彻底掀开。下面显出一个干瘪的人形。但是一场穿戴的仍旧十分齐整，这是士大夫最后的脸面。

　　张儒声站起来看向众人，他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伤痛，话音却十分镇定："我自十六岁入朝为官，为政勤勉，兢兢业业，二十三岁得丞相赏识，受天子之隆恩，得天子之重用，坐天子之朝堂，后几经任免，四十又二重回朝堂，居兵部侍郎之职。与众将士共谋拓疆之大业，不曾有半点私心..."他的声音突然哽了，后面的话杜一芃再也听不进去，剩下的话断断续续穿紧他耳朵里，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事件。

　　张儒声的儿子被御史台打死了，罪名是伙同重官，结党营私，意图谋反。前天正是御史台来送尸体，并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在儿子身上没得到什么，就要到老子这里找证据。现在的张府门外恐怕就有无数的眼睛，说不定在不远处就有江南东道的兵将，正等着对这里进行一网打尽。

　　他大概明白了这场宴会的意思，一时居然感觉到了两股战战-他想逃，最好是时间倒流，他想从没来过。

　　再抬起头来，他恍然，怪不得今晚来的人如此的少，这一会又走了很多人，院中剩下的总共不过十个，让他意外的是，最上边的刺史大人、玉九、杜青名均坐在原位置，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他有些意外，于是泄力般地跪坐下来，恍惚的他发现在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张儒声已经崩溃了，他跪坐在另一架担子旁，那上边的白布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掀开，里面是一个中年女性的脸，脖子上有刀口-是被人切颈死的。

　　中间发生了什么他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事情很乱，周围来来去去的人都不真实，他用尽全力也理不出一个完整的逻辑，今天晚上的一切仿佛是他酒后一场异常混乱的噩梦。

　　"你走吧。"他听见一侧有一道颇冰冷的声音："这件事情，你本来也不该参与进来。"

　　杜一芃扭过头去看向玉九，他正仰着脸，还在喝酒，他显然酒量颇好，至少比他好很多，刚才他那认为玉九不胜酒力的想法全是自己胡乱的臆想。

　　杜一芃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可是我爹在这里。"

　　玉九往嘴里倒的酒顿了一瞬，眼睛看向杜一芃的眼睛，突然被逗笑了，没说什么。

　　杜一芃问他："那你怎么办。"

　　玉九终于将酒杯放下了，远远看着张儒声："我陪着他。"

　　这回杜一芃不再觉得酸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苦涩。他急需要缓一缓，重重的偶在脚后跟上，看向他那向来不靠谱的爹，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爹会在这里。

　　他爹他自己很清楚，杜青名向来以识时务为长处，虽说不上是恶贯满盈，但也不是良官善人。他脑中酸胀，问玉九："你要在这里坐一晚吗？"

　　"我身子受不住，到附近住，不离开这。"玉九道。

　　"那你带我一起去吧，我也受不住，我走不了了。"杜一芃话音刚落，却见四周都安静下来，座子上加上他们五个还有另外三个人，但是都是生面孔，杜一芃不认得。

　　张儒声的眼光绝望的看向坐着的人，重重跪了下去："我张儒声不求富贵闻达于世，但绝不甘背谋逆之名！在坐各位如能帮我洗脱罪名，张儒声不说散尽家财，死亦无憾！来世也会相报！"

　　留下的众人或坐或立都面露不忍，但没有一个人起身去扶他，杜一芃心里明白留下的这些人受得起他的一拜。因为说不定明天，这些人的名字就会出现在城墙的通缉令上。

　　但这完全是他的胡想，他忘记了在做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刺史大人-冷相英。

　　月光颇清冷，杜一芃坐在最后的位置，刚才张儒声的话还在他心里没有散尽，那面张儒声周围的仆人立即围了上去，将张儒声围住送进了那间荒废的房间，应该是晕了过去。

　　杜一芃也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朝着玉九伸出手去："我醉了，你带我去跟你住下吧。"

　　玉九看看他又看看杜青名心想你爹不是还在吗？

　　于是站起来问他："你跟我去，还是跟你爹走？"

　　杜一芃看看他爹，晃晃脑袋想把那股醉意晃掉，没有犹豫："跟你走。"

　　"好。"玉九留给他一个背影，你跟上我，我带你去住下。走到这座宅子的房门前，玉九朝杜一芃举起一只手，是一个止步的动作。杜一芃就在原地等他。玉九自己走过去，对门口的仆人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就回来了。

　　刺史杜一芃再去看，发现刺史大人也没走，还坐在树下自斟自饮。正在他出神间，外面哗啦啦响起兵器声，杜一芃心想要遭，不会这么快就要被抓被。拿他是万万不肯的，他现在脑子还很晕，不能就被拉走受刑，怎么也要搏上一搏。

　　且发现玉九与他爹都是丝毫不论，仔细一看才明白过来，来的是接刺史回去的卫队-看来是一直在附近，守着这里。

　　夜风吹得很冷，杜一芃打了个哆嗦，玉九在他身后拍拍他肩膀问他："不用跟你爹说一声吗？"

　　杜一芃看了看他爹，他爹没有看他，而是低头在想什么。杜一芃摇摇头："不，咱们走吧。"

　　玉九抬脚走在了前面："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