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半西夏

1、第一章

　　仁寿四年

　　且月望六日（六月十六日）

　　“朕膺昊天之春命①，杨氏铄华，不法祖德，不遵朕言，不修德行，目无尊长……”

　　杨铄华意识回笼的那一刻听到了这些话，不用睁开眼睛就明白她如今的处境。

　　……真好呀，她又回来了。

　　“朕待之既厚，爱之实隆，朝夕宴言，备知朕意，但伊心如溪壑，志等豺狼，屡犯国法，狂悖猖獗，不荷朝恩，忽谋逆乱……”

　　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却一点也不影响杨铄华翻涌的思绪。

　　她如今的身份是大随开国皇帝和元皇后最小的女儿。

　　大家（大随皇族对父亲的称呼）身怀巨力，在战场上以一当百，是天生的将帅。

　　阿家（母亲）雄才大略，拥有治世之才，在他们联手之下完成司马家南渡之后的大一统。

　　阿家生下她的时候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可能是年纪大了生的小女儿，从小便视她为掌上明珠，把她带在身边倾心教导。

　　她悉心学习，又有神力傍身，可谓允文允武，一度是大兴最得意之人。

　　世人都说，大家钟情阿家一人，两人情比金坚，恩爱不疑。

　　可她从小到大看到的，却是一个忌惮阿家能力又不得不靠她能力的圣人（臣下对皇帝的称呼）。

　　阿家其实心里明白，可想改变却为时已晚。

　　阿家告诉过杨铄华，她和圣人到底是至亲夫妻，还是患难夫妻，哪怕圣人觉得她的光芒太盛遮住了他的圣颜，也不会做出什么有损大体的事情。

　　毕竟……当初他们是从那么艰难的处境挨过来的，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世家的弊端，圣人就算再昏聩，也不定会做出自毁长城的事。

　　可惜啊。

　　阿家病重以后也发现了枕边人对她及她所看重的儿女忌惮那么深，深到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她只能强压病痛对枕边人温言相劝，提及他们相互扶持一路走来的坎坷，儿女出生时的喜悦，尽量让自己在他心上留下深刻的印迹，希望枕边人能在自己死后，顾念自己而对孩子们手下留情，为孩子们争取余地。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她教出来的几个孩子肯定能有所建树，到时候就算是圣人也无法阻挡他们的步伐。

　　只是……时间来不及了。

　　阿家死后，圣人第一时间下的第一道手谕就是废了她的乐安公主位外加幽禁，为了防备她甚至还派五千左右卫府兵严密把守凤阳阁。

　　紧接着，在这两年时间一点一点拔除阿家留给他们兄妹的朝臣，就是为了在自以为时机成熟的今天赐死他们。

　　听听圣人手谕里面的内容，不法祖德……不修德行，目无尊长……心如溪壑，志等豺狼……狂悖猖獗，不荷朝恩，忽谋逆乱……恨不得把不忠不孝四个字都刻在杨铄华的脑门上，让天下人尽知。

　　“……朕教之导之，示其利害，每加宽宥，望其修改，口请自新，志存如旧，亦与逆贼情好深重，逆节奸心，尽探肝鬲，十恶不赦！念伊乃朕之亲女，特予以全尸，现赐白绫三尺与毒酒一壶，择一自行了断，不得延误！奉被制书如右，符到奉行②。”

　　圣人写这份手谕的时候，只怕都“忽略”了逆贼可是他的亲生儿子。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可圣人在皇帝的位置上坐久了比贝尔彻海蛇还毒。

　　如果是以前她或许还会伤心，可现在的她，是大随杨铄华，也是三千年后的杨铄华，早就不会因为圣人区区几句废话而拨动一点心绪……

　　还不待她继续想下去，尖锐的声音又响起，“庶人杨铄华选一样吧！圣人的手谕谁也不能违抗。”

　　杨铄华的身体神经还没从身体湮没的痛苦中缓过来，机械地抬起眼睫看向宣读手谕的宦官。

　　宦官柳敬言是圣人身边的老人，阿家在世的时候，不喜宦官随侍，他便不受圣人器重，只是做一些跑腿的下务。

　　后来阿家离世了，他靠巴结荣华夫人蔡氏一跃成为圣人面前的红人。

　　杨铄华记得两年前的废她公主位，幽禁她的手谕也是他宣读的。

　　那时候阿家刚离世，柳敬言还以为圣人只是一时接受不了丧妻之痛，一时糊涂，才会下令幽禁她。

　　加以，二兄最疼爱她这个幼妹，怕二兄登基以后会降罪于他，哪怕废位手谕他也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让她接谕。

　　好似那不是一封废黜的手谕，而是嘉奖的手谕。

　　两年不见，以往在她面前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的柳敬言已经是狐假虎威，神气十足的模样。

　　真不愧他如今大宦的威名啊。

　　上一世的她注意力都在手谕的内容上，都没注意到他这张丑态毕露，额间遍布青筋的脸。

　　看着杨铄华没有接旨谢恩的打算，柳敬言拍拍手，在外看守的左右卫府府兵从宫门进来。

　　“庶人杨铄华，杂家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圣人高瞻远瞩，早就知道你要谋反，特命杂家带左右卫府府兵送你上路，哪怕你一个人可以以一当百，你和你身边这些狗也敌不过左右卫的千军万军。”

　　当朝禁军实行十二府以掌宿卫。

　　十二府即左右卫府、左右武卫府、左右武候府、左右领左右府、左右监门府、左右领军府。

　　其中左右卫所统之府兵称为内军，负责守护皇城安危。

　　其他十卫全是外军，无圣人诏不得入城，一旦妄动，都以谋逆罪论处。

　　而左右卫加在一起刚好三万兵马，这次柳敬言奉命带来了一万八千兵马，也就是说除了护为圣人和宫城的兵马，其他兵力他全带来了，足可以想见圣人是多么心切的要杨铄华死。

　　“主君？”

　　在杨铄华身后的人等着她发令，他们都是她的亲信，也听到圣人手谕的内容，在他们心里最重要的就是主君，就连圣人的上谕都没有主君的一句话重要，只要主君发话，他们就是拼死也要为主君拼出一条逃生路。

　　听到这陌生又熟悉的称呼，杨铄华更确定她回来了。

　　当朝部曲从扈对主人的称呼是郎主，但她又不同，不止是他们的郎主，还是大随的公主，是君，阿家便令他们尊称她为主君。

　　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原来他们长这模样啊。

　　时间真的是很神异的玩意儿，有些人她明明想要忘记，却始终记得他的模样，有些人她拼命想要记住，却再也无法在脑海里描绘出他的容颜。

　　现在的发展进程杨铄华已经经历过一次了，知道他们的忠心，只，他们想的太简单了。

　　想到这里，杨铄华狠狠闭上了眼睛，不让眼里的脆弱流出一丝一毫。

　　圣人是一定要她死的，按照原本的发展他们冲出凤阳阁的时候，只有十几人受了轻伤，却因候在凤阳阁外的弓箭卫折损过半，靠着以命相搏，夺了弓箭，又被追上来的左右卫围追堵截，后一众力竭而死。

　　再睁眼，恍然隔世，余光所遇，紧紧护佑在她身前忠心耿耿的众人让她感慨万千。

　　他们或是阿家为她寻来的，或是她自己遇上的。

　　她被废的两年，凤阳阁里原本伺候的人能找到门路的都另投高枝了，没找到门路的宁愿回掖庭当个人人欺凌的小宫娥也不愿意呆在凤阳阁的。

　　这大兴宫谁人不知道昔日被帝后捧在手心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乐安公主成了那阶下囚，人人可欺。

　　就只有他们，哪怕别人给出再多的利益，哪怕跟着她的生活再难过，都一门心思的跟随她。

　　曾经她最后悔的就是认为自己算无遗策，傲睨自若，却也只让他们陪她共赴黄泉而无能为力。

　　她还能再活一世，他们却不知魂归何处。

　　如今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一定不会让他们重蹈覆辙。

　　杨铄华闭着眼睛，感受着周围风的流动，除了凤阳阁里的这些人，她也感受到了外面埋伏等待的弓箭手。

　　让风围绕着他们转了一圈，弑主的人……留不得。

　　动完手正准备收回能力，却注意到还有几波人隐匿在四周的宫殿内。

　　这几波人都穿着宫中侍官的衣服，身上也没有戴什么辩识的证物，但只从一个眼神动作杨铄华就知了他们的身份，世家大族养的部曲。

　　……久违了。

　　部曲原来是两汉以来的一种军事建制。

　　西汉时期军队编制的主要组织形式是在领兵将军之下设：部、曲、屯(官)、队、什、伍的组织系统。

　　部是西汉军队中最高一级编制，因为部也曾被称为校，部的主管军官便是校尉，曲是部的下一级组织，曲的主管军官是军侯。

　　部、曲是军事组织体制常年设置，“部曲”二字连缀起来，犹如后世的师、旅、团、营、连一样，因为常常连缀在一起使用，运用习惯了军队便又被称为部曲③。

　　只是杨铄华所感知到的部曲明显不是军中部曲，而是私部曲。

　　这些私部曲从是本来军事建制中的部曲演变而来的，也和大随大一统前战争不断密切相关。

　　司马家篡魏之后，战乱不断，受到战争威胁的百姓为了自保只能去寻求有武装力量的世家大族的保护。

　　而世家大族们又利用投靠的百姓，建设自己的坞堡，采用军事建制来管理自己已有的宾客和佃客，使他们成为武装的部曲，这就是私部曲的由来，有时亦称为家兵，是世家大族的私人武装。

　　之前几百年，随着战争的不断扩大和延续，部曲成为了人数众多的社会阶层。

　　为了养活越来越庞大的家族，世家大族又把部曲转移到土地上，是他们成为了既要种地又要负责保卫世家大族利益的武装耕种者。

　　战争发生的时候，部曲是世家大族统领下的士兵，而在平时又变成了他们土地上的耕种者。由于耕种土地是父子相承的，因此这种部曲的身份也变成了代代相袭。

　　发展到现在，因为部曲的全家几代人都为世家大族效命，他们家人的性命掌控在世家的手里，部曲也成了世家大族最忠实的士兵，类似于死士，却比后世无依无靠从小养大的死士更衷心 ，世家大族有什么秘密大事都是交给部曲去办的。

　　凤阳阁外面埋伏的部曲想必就是有人想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杨铄华虽不知道这几波人具体是那几家氏族中哪几家的人马，或者那几家都派了人，但她能确定的是圣人又被愚弄了。

　　可笑吧，堂堂圣人在那几家眼里不过是鹬蚌，不过是螳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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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隋唐时期圣旨开头和结尾
②，③感谢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