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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朱兰亭的眼泪簌簌往下掉,眼前满是侍女锦书惨烈的死相。
      锦书被人从身后一剑封喉,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她双眼微睁、面露惊疑神情,想来在她身死的那一刻,还在担心屋内公主的安危。

      朱兰亭的几个皇姊不是在她年幼时就已嫁人出宫,就是过早夭折,锦书自小同她一起长大,说是主仆,实则情同姊妹,她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公主双手捂脸,心中恨极,真想将贼人挫骨扬灰,更想吼出心中悲痛,可她却只能沉默着。

      锦书已死,世上再没有人能像她这般既可信、又愿意听了,往后纵使她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也只能烂在心里。

      怀思公主自请离宫,本就是走投无路的下策。
      公主因看不惯道士和宦官勾结,跑去向父皇进言,致使妖道被拖去午门受廷杖之刑,从而得罪了他背后的靠山——司礼监大太监。

      宦官势大,可到底为奴,就算心中恨极,明面上对公主也做不了什么。奈何那群阉人向来阴毒,从不是吃了闷亏肯不还手的主,很快他们就向圣上提议,公主已到了该议婚的年纪,遴选驸马一事就这样被提上了议程。

      本朝公主婚配,十之不如意有九。
      公主的婚姻大事往往会落入宦官手中。从司礼监会选提名、到遴选驸马的金瓶抽签,皆是宦官的职责所在。而无论最后选出的结果多么差强人意,公主都将不得不从。

      不仅如此,成婚以后,宫中还会按惯例指派老宫人前去掌管公主的阁中事。这些人极有手段,不仅能在后宅一手遮天,甚至还能让公主处处受人掣肘。

      朱兰亭得罪了大太监,那群阉人定会给她运作出一个最不堪的男子下嫁。其实哪怕不得罪宦官,按以往惯例,公主也得私下捐出无数金银来向他们行贿,才有可能求得佳婿一枚。

      怀思性情坦荡、性格刚直,最恨虚以委蛇的作派,她看不惯奸佞成群,更恨他们狼狈为奸、危害社稷,纵使知晓这会让自己倒霉,最后还是出手将他们得罪。

      至于婚事……她明白这是阉党对她的报复,却没有应对良策,反复思量过后,唯有自请离宫。

      公主不肯嫁人反要出宫,实是前所未有,圣上自然不肯应允。因此这前前后后,着实费了她好一番功夫。

      光是哭,就已用足了力气。公主每日眼睛肿得好似核桃,桃花般的气色也苍白许多,情急之下还装晕过两回,第三回时因哭得太狠倒是真晕了过去,叫身边人都吓了一跳。

      屡屡碰壁的公主在失败的过程中逐渐体悟出上乘演技,如梦似醒间,她反复念叨着母妃托梦,又说圣上德行已经上达天听,不日仙庭便要将封神一事提上议程。

      宫里遍布眼线,这些声音自然会传出去。

      朱兰亭当然知道自己不过是在胡说八道。然而帝王之宠只是过眼烟云,她无权无势无亲无故,唯一尊贵的只有这皇女的身份而已。公主手中根本无牌可打,如今,惟有玩弄鬼神之说才有可能帮她达到目的。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圣上是有欲之人,他渴望成仙成圣。加之怀思自小便被那些道士包装成素有仙缘的模样,若真要玩起这些,反倒事半功倍。她虽喜直谏,却也不是个傻子,她比谁都清楚如今惟有使出这般法子,才有可能叫圣上亲自过来看她。

      不日,圣上果然亲临,怀思公主当即使出浑身解数上演精湛绝伦的独角戏。她于睡梦中喃喃自语仙界对万寿帝君的溢美之词,等皇帝心头一动、想要侧耳倾听更多细节时,她又绝计不肯再多说了,只是一边佯装梦中垂泪,一边反复低语:她必须去长春观为父皇护法祈福。

      那可怜见的模样,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说她是当朝第一孝女也不为过。
      公主心诚如斯,病容又像极了宁妃弥留时的样子,圣上大为触动,终于允她出宫,招驸马一事总算被搁置下来。

      离宫路上的朱兰亭愁云满面,逃离宫闱不过只是权宜之计,难道她还能逃一辈子么?

      遥想当年二皇姊和三皇姊,原本好端端的妙人儿却在出嫁以后很快便香消玉殒。她们尚没有得罪宦官,只是人品低劣的驸马爷为求尚公主私下行贿了大太监,便叫无辜皇女落得这般结局。

      朱兰亭在马车上越发悲痛,拉着锦书的手一边哭一边叨念自己真是不想嫁人,恨不得削发为尼,从此只当一个女冠。

      锦书性情稳重,并不善言辞,只能反复安慰道:无论天涯海角,她都会常伴公主左右,绝不叫她独自一人。

      ……
      锦书再也不会回来了。
      想到这里,朱兰亭心里实在太痛了。
      她甚至生出了一个极懦弱的念头:早知今日,我还不如当初索性嫁人算了,至少锦书现在仍还活着。

      貌美公主眼泪汹涌,既是在为情同姊妹的侍女哀悼,又是在倾泻她数月以来的激愤。

      陈江月未说一言,只是自顾自地离开,很快她又折返回来,身上多了一个小包袱。

      归来时她见朱兰亭仍在哭泣,眼泪并不比方才流得少,忍不住暗暗钦佩,心想这天家贵女到底与众不同,就连眼泪都比寻常女儿家要丰沛许多。

      她歪头好奇问她:“你还打算哭多久,你的眼泪竟多到流不完的吗?”

      见朱兰亭依然兀自垂泪、颇为自怜的样子,陈江月又说:“你的人为何会死,原来你当真不知?”

      这话叫朱兰亭一愣,她抽抽噎噎地抬起头:“什么?”

      陈江月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心想,公主果真天真无邪,不谙世事。

      “长春观香火不旺又地界偏僻,老道长隐居此地并不声名远扬,就算他与人结了仇,仇家最多不过是偷偷在观内扔些家畜粪丸好叫道长出丑,哪里会下如此狠手杀光所有人?是以,那贼人并不是为了观内众人而来,他们之所以会选择夜袭,全都是因为你。”

      朱兰亭忍不住又落下一滴泪。
      陈江月继续说道:“你乃天家贵女,身份极为贵重。虽不知幕后之人的身份,可其目的却并不难猜,左右不过是想将你掳走,好叫朝廷没脸罢了。你也不想想,若幕后之人发现手下没能将你带回去复命,反倒一夜之间齐齐消失,他会不会再派人来?”

      此话叫朱兰亭一噎,忍不住打起哭嗝。
      陈江月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还是说你特地逗留此地不走,本就是故意等他们再来的?”

      朱兰亭半跪在地上,终于停止哭泣,心里感到无尽害怕,她睁大眼睛,问:“姑娘……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陈江月老老实实回道:“我昨晚睡不着,跑去屋顶逗猫玩呢,觉果碰巧撞见了贼人。那几个黑衣人抓着一个小个子给他们带路,小个子说:公主就宿在那栋楼的最高处。”

      朱兰亭神色凄迷,陈江月见她这样,以为她还沉浸在自怜的心绪中,不知为何,一股没来由的烦躁从心底升起。

      “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朱兰亭:“姑娘但说无妨。”

      陈江月:“公主,今日一事,死的难道就只有你的婢女吗?长春观几十口人也在一夜之间悉数毙命,就连从不过问世事的方丈都被一剑穿胸。”

      她嗓音清灵地继续说道:“你的婢女侍卫有你为他们而哭,可这些因你而死的道士、女冠,又有谁来为他们哭?”

      朱兰亭表情一滞,是啊,她自顾自地沉浸在失去锦书的悲痛之中,确实从未想过旁人,如今叫这小姑娘一言道破,忽觉心中有愧。

      陈江月再不复先前那般亲和模样:“长春观众人何其无辜,他们因你而死,却并不敢对你有所怨怼,只因世人命若草芥,而你却是天家贵女、是一国之公主,这差别是打娘胎里便定下的,草民们无有怨言,只不过嘛——”

      她朝朱兰亭笑了笑,只是眼中带了一丝冷:“江湖凶险,公主还请多多惜命才是,要不然,这些无辜之人可就全都白死了。”

      她的话暗含讥讽,朱兰亭只能苦笑,可惜这位牙尖嘴利的小娘子仍不肯收手:“昨夜我在窗台上正巧瞧见公主打算自戕,如花似玉的人儿半夜在那儿寻死,真叫人想不通。殊不知你不想活,可这天下之人却是个个想活,奈何生死有命,许多人却并没公主这般福气。”

      朱兰亭本想解释自己并不是想寻死,只是不愿被贼人活捉,可这小姑娘言之凿凿掷地有声,让她觉得此刻不管说什么都太过苍白,于是只好沉默。
      想起那些因她而死的无辜之人,公主涌起愧疚,她不禁低下了头,心想自己背负了这么多条人命,从今往后再也无法轻身上路了。

      见公主这番模样,陈江月终于缓和表情,恢复了原先笑吟吟的样子:“公主多多保重,我也得赶路了。”

      话音刚落,原先呆坐一旁的小唐柳就站起身来,她盯着陈江月的衣袍看了看,伸手便想扯她衣摆。

      陈江月后退一步,好声好气地与满身是血的小女娃商量道:“好妹妹,你可有干净的袍子?换一件咱们再上路吧。”

      小唐柳乖乖站起身来,回里屋换衣去了。

      朱兰亭一直沉默地跪坐在地上,像是被雨淋湿的鸟雀,她突然开口问道:“你为何会来救我?”

      陈江月随手抓起一个蒲团坐下,直视公主眼睛:“我听那些小道士们说观内住着一位贵女,我便想着,定要寻个机会瞧瞧她究竟长什么样。”

      “只是昨日我上山时天色已晚,晚上又听见贼人要来抓你,我便想着若不出手相助,恐怕此生都无法一睹公主真容了。”

      说完,她的目光从朱兰亭脸上拂过,由衷赞道:“公主确实美貌惊人,倒也不枉费我这一晚上爬上爬下的。”

      朱兰亭扯出一抹苦笑,这小姑娘舌灿莲花、神鬼莫测,高兴时是极会哄人的,一不高兴了又言语似刀。不知怎的,她突然又想起不善言辞的锦书,心里又是一痛。

      陈江月突然说起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昨晚有一贫妇背着病重的孩儿上山恳求道长医治,只可惜其中一味用来吊命的药材极为昂贵,只能去镇上的大药铺采买。可长秋道人囊中羞涩,而那贫妇就连吃饭都成问题,纵使她在三清真人座下将脑袋磕出血,却也没法叫神仙凭空给她变出一支野山参来。”

      朱兰亭并不明白此事与自己有何干系,只听陈江月又道:“后来你的婢女来了,她叫那贫妇不必担忧,说主人交代了药钱由她来付,当场便给了银子。贫妇喜极而泣跪下磕头,却被那婢女给拦住了。她叫她不必多礼,催促她快去采买药材,早日为孩儿治病才是要紧事。等那女子离开后,长秋道人才说,若非有你出手相助,不然这孩子三日内必将夭折。”

      朱兰亭呆了呆,她并不知晓赐药一事,这桩好事本是锦书所为,她却将功劳记在了自己名下。若非如此,或许面前这位姑娘也未必就会管自己死活。

      陈江月看着她的眼睛,诚心说道:“公主福泽深厚,只是分一毫毛给那贫苦孩儿,就能给将死之人续命。如你这样心善且有巨大力量的人,可得好好活下去才是。”

      我真的有很大的力量吗?怀思公主忍不住在心中发问。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小唐柳已从里屋出来了。

      小女童擦净了脸和手,换了一身白色道袍,还整理了一个小包袱背在身上。

      她走到陈江月面前,伸手便要拽她衣袖,陈江月侧身闪过,将随身佩戴的香囊递给她:“好妹妹,我可只有这一身好衣裳。若你一定要抓,那便握着我的香囊吧。”

      陈江月带着小唐柳朝朱兰亭作揖:“民女还有要事在身,今日就先行一步了,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朱兰亭没有作声,只觉胸口仿若压着一块巨石,叫她喘不过气来。
      如今她孑然一身,茫然无措,不知前路何在,当她抬头望天,却见夜幕早已悄然散去,惟见东方之既白。

      昨夜仿若一个血腥的噩梦,可这一刻她却忽然觉得,或许紫禁城的日子才更像是一个梦。

      她试图逃离过命运,所以此刻她才会站在这里,可在耗去几十条人命以后,她才发现正有些事情竟是避无可避。

      父皇痴迷成仙,秉笔太监权倾朝野。
      身为公主,她离皇权最近,却也离皇权最远——只因那个宝座永远都不会属于她。

      朱兰亭口中涌起一股腥甜,然后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她心里只剩下了唯一一个念头:我绝不能坐以待毙。

      她迈开步子,急急地朝陈江月奔去。

      “姑娘请留步!我,我愿出五百两黄金,请你护送我去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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