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残霜，不过尔尔》泠泉

13、白与黑

　　黑灯瞎火的院房内，穿成镜沉的解行雪端坐在地，一盘棋摆在面前，散发荧光的蓝紫棋子星罗棋布，错落有致地分布于盘上，而一支长管镏金烟斗安静地躺在旁边。

　　解行雪的夜视力变得格外好，他沉默地打量了会儿坐在棋盘对面，脸孔年轻纯然的镜浮；又低头抚了抚衬在身上洁白一尘不染的纹银月锦衣，和落在胸前的白发与银饰。

　　他同样很快捋顺了前因后果，然后开始思考起现在的处境和破局的方法。

　　“叩——”

　　清脆的敲棋声在静谧的黑暗中回音，犹如片叶轻点水面，漾开圈圈波澜。

　　“阿沉，该你了。”

　　解行雪被打断思绪，抬眸看镜浮一眼，像模像样地应了一声，转而将目光投向一窍不通的棋局，沉思无果后，学着镜浮的样子，拈起一颗紫棋便落入格点。

　　镜浮无言落子，然后又轮到解行雪。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一直观察棋局的镜浮见识到解行雪诡异的棋路，眸光微动，不禁皱眉，喃喃道：“阿沉的棋艺竟退步了这么多，是太久没来找你下棋，所以生疏了么？”

　　解行雪穿着镜沉的壳子，身体已经僵硬了。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碰到棋子，能硬着头皮下半柱香，也算他头皮硬。

　　此刻解行雪张了张嘴，想着搪塞过去，却无言以对。

　　“罢了，太久没来看你，是我的不好，便不下了。”镜浮适时开口，善解人意地笑了笑，“让我陪你说说话，好吗？”

　　解行雪飞快点头，恨不得早点从棋局中解脱。

　　眨眼的功夫，棋盘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因要准备下个月的继任仪式，镜阁事务也随之加增，所以才一直没来看你，若是让你不悦，为兄给你道歉。”

　　“言重了，我未有不悦，你能来，我…很高兴。”

　　解行雪看着镜浮的脸，看起来差不多就十六七岁。

　　他又琢磨了会儿“继任仪式”。怪就怪在，镜沉原本同解行雪是差不多岁数的，大概比镜浮小了七八岁，所以现在应该也才十岁不到，可现在这具身体似乎依然是处在少年时期。

　　“那便好。”镜浮似乎松了一口气，“阿沉最近过得如何，身体好些了吗？”

　　解行雪漫不经心地答道：“一切都好。”

　　抬头一瞧，镜浮不知何时挪到他身前。

　　两人距离很近，不过几步。

　　镜浮微微俯下身，几缕金发垂下肩膀，弧度微卷。不知哪儿窜来一阵细细的穿堂风，鸦羽做的帘子被吹开一条几乎没有的缝隙，灵动的月光趁机闯入，月色入户，铺在地上，积作一片浅洼。

　　镜浮笑意吟吟地看着他的幼弟，风把头上的金珠额帘撩动得叮铃作响，那双蔚蓝的眼睛好似也掀起水波来。

　　“伸手，为兄送你个礼物。”

　　解行雪没有犹豫就伸出手，掌中拦下一小片浅薄的月光，肤色衬得雪白。

　　镜浮从袖子里抖出什么东西，把那小东西完全用拳头裹住，再放到解行雪手心。

　　解行雪看清手掌中央的宝物，是一枚华美的铜铃，神秘诡丽的色泽与幽白的月色撞出细碎的流光。

　　他认得那铃铛，前不久他还将那铃铛给了竹栖雨。

　　“这是…沉香铃？”

　　“没错，大长老已将两件镇阁之宝交赋予我，浮光镜在我那，这枚沉香铃我便想赠予你。以后，它是属于你的了。”说着，镜浮自顾自在他身边坐下。

　　解行雪怔了怔，道：“这样好吗？镇阁之宝，应该是属于阁主的东西。”

　　镜浮耸耸肩，不以为意道：“正因如此，我想将它送给谁，也应该由我说了算，阿沉只需要安心收下就好。”
　　“况且，你是镜阁圣子，时常只身行于‘镜阁’，这件宝物会对你有用的。”

　　解行雪点点头，笼住了手心的铜铃，轻声说：“谢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镜浮轻笑道。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多是镜浮在讲些稀松平常的琐事。

　　镜浮倏然默声，解行雪疑惑地看向他，发现对方正愣怔地注视着自己，欣喜与深情在他眼中流连。

　　他伸手轻抚少年的脸颊，像是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阿沉，还好你一直在我身边，看见你，我便心安了。”
　　“永远留在这里，不要离开我，好吗？”

　　…

　　萧楚凌站在山门前。

　　山门外无路，山门后是一路蜿蜒，一直通达镜阁深处。

　　萧楚凌右手举着凭空出现的火把，仅凭着微弱的火光，于黑暗中走上了那条路。

　　火光扫过道路两旁，那原本长着一片青葱阴翳的树林，此刻却被夷为平地，放眼望去树干都只剩半截，干枯焦黑，光秃秃的一片。

　　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焦味，万里无风，迟迟不散，钻入萧楚凌的鼻腔，惹得她蛾眉紧锁。

　　不知走了多久，道路的尽头是一间屋子。

　　萧楚凌走上屋前矮阶，脚下突然硌着什么硬物，她低头把硬物拾起，是把很大的铁锁，其上锈迹斑斑，已经被砸坏，但拿在手里还是沉甸甸的。

　　萧楚凌眼色不明地打量着铁锁，又抬眼看向那扇虚掩的门扉，毅然推门而入。

　　手中火炬愈燃愈旺，只一团小小的火焰，竟瞬间明亮了整间屋舍。

　　她在门口寻了个合适的位置，把火炬安插好。

　　屋舍较小，火光刚好可以照明屋内大多地方。

　　屋子的正中央的地面一团焦黑，有人像滩死水一样倒伏在地，身躯轻颤，硕大而沉重的锁链盘桓于他纤瘦的四肢，把他死死栓在原地。

　　萧楚凌走上前去，在他面前蹲下，捏住他的下巴往上抬，才认出那张脸。

　　“…镜公子。”萧楚凌的神色从惊讶再到凝重。

　　少年原本白净的脸藏污纳垢，长而柔顺的白发被割断，乱七八糟地散在肩头，雪白的纹银袍变得破破烂烂，裸露的手臂上是密密麻麻的淤青和疤痕，狼狈十足，同那个宛如明月谪仙的镜阁圣子判若两人。

　　镜沉眯着眼，口里喘出浊息，只一口气吊着，微弱而沙哑的声音像是一抔混了沙砾的干土。

　　“圣子的命给你们，铃铛也给你们，求你们，放过我兄长，放过镜阁。”

　　萧楚凌微怔，斟酌着开口：“我不是你的敌人，我想救你，你信吗？”

　　镜沉奄奄一息，无法思考萧楚凌的话，下意识道：“没有人能救我的，连兄长都不行…”

　　萧楚凌放开了他，站起身，默不作声地拔出玉龙剑，剑锋凛寒。

　　她抬起剑，手腕一转，长剑削铁如泥，眨眼便把束缚镜沉的锁链尽数斩断。

　　萧楚凌把镜沉从地上拉起来，他很轻，萧楚凌抓起他手腕的的时候，才真正感觉到少年骨瘦如柴，轻而易举地就能把他单手扛在肩上。

　　“我救你一次，你也帮我可好？”

　　“我帮不了你，你也救不了我的。”

　　“尽你所能就好，在此之前，我先救你。”

　　镜沉几乎是吊在萧楚凌肩上，刚走几步就剧烈咳了起来，虚脱道：“等等，这样…好难受。”

　　“抱歉。”萧楚凌把他放了下来，然后背在背上，向门外走去。

　　再推开门，又是另一翻光景。

　　大片大片的火光映入眼帘，屋舍四周，火焰围作高高的屏障，赤红的火舌肆意向上窜动，贪婪地舔舐黑天。

　　火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热浪翻扬，周身空气燥热焦灼。

　　萧楚凌对这场火灾感到深深的震惊，她眼中映着冲天火光，有汗珠从额角缓缓滴落，刚进入这座幻境时，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此刻已不再从容。

　　镜沉在她背后，疲惫地紧闭双眼，声音既无奈，又带着一丝释然。

　　“你看，没有人能救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