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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旁观者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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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除镜沉和“镜浮”外,便剩几位镜阁长老。
穿着镜浮壳子的竹栖雨收起眼里的茫然与无措,面无表情地对镜沉颔了颔首,接着按照吩咐和一众长老站到了锁月台的边缘。
锁月台顶其实很宽敞,但只在台顶的正中央有一座高耸的浮光镜,以及玉立于镜前的镜沉。竹栖雨和镜阁长老则各自站在台上边缘一方,零星相连,恰成一圈。
竹栖雨的余光向下一睨,没有护栏,伸手即可拥月摘星的高度,属实令人脚软。
他很快又将目光全部投向镜沉。
月色之下,唯月华镜光相映。
少年银白的发丝被细风微微挑起,银辉错落,浑身似乎散发着浅淡的柔光。
他抬起手,指尖轻点镜面,静静地注视镜中的自己,口中念喃着人听不懂的咒文。
良久,细若蚊吟的念咒声戛然而止。
镜中,他的眼神变了变,幽紫的眼眸沾染上一丝道不明的哀伤。
镜沉转过身,目光径直投向竹栖雨。
竹栖雨知道他看的不是自己;他看的是镜浮,目光里也只有镜浮。
镜沉只是安静地凝视着他的兄长。
尽管如此,他目光在触及到镜浮身体的一刹那,壳子里的竹栖雨还是没来由地浑身一颤,头皮发麻,心下竟随之掀起一角浪潮。
好在竹栖雨快速镇定住心神,用略带探究的眼神与少年对上目光。
少年一对夜月似的眼眸,冷净清皎。他眼中并存庄重和悲戚,恻隐与决绝…还有许多其他复杂的情思蕴藏于他眼中,汹涌着或喜或悲的波涛。
竹栖雨没能读懂。
但毋庸置疑的是,竹栖雨再次进入了幻境中的幻境,这里的镜沉,与他之前见到的也不会是同一个。
竹栖雨索性把眼神移到浮光镜上。镜像不知何时凝固,而镜子里的镜沉也在偷偷往他身上瞟。
他可以感受到,镜子里的镜沉看的不是镜浮,而是他。
镜中的镜沉能知晓,竹栖雨也看见了他,于是微微偏过头,眉目弯弯,对竹栖雨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
竹栖雨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众目睽睽之下,人畜无害的镜沉从浮光镜里走了出来。
他从镜子里探出衣摆,然后伸出一条腿,接着整个身体都从镜面里钻了出来。
竹栖雨的嘴角抽搐得更明显了,有些哑然,但对这怪异的一幕,也是见怪不怪了。
他在幻境里能把镜浮都给“夺舍”,相比之下,从镜子里走出不知道是第几个的镜沉,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了。
应该说,什么稀奇事,在幻境里都算不上有多稀奇。
镜内的镜沉缓步走到他面前,镜外的镜沉依旧站在原地,默默无闻地盯着他。
从始至终对这一切都置若罔闻的摆设长老们,也开始挪动脚步,木然向他走来。几位长老的面庞逐渐扭曲成一团,然后又慢慢被推开,长出新的脸,都是和镜沉一模一样的脸。
于是,现在的情况就变成:锁月台上,许多个镜沉从四面八方逼近,似是要把竹栖雨逼下锁月台。
竹栖雨定在原地,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他根本动不了;他的双足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桎梏,无法动弹。他刚想试试看能不能运行内力,却惊讶地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
圆月挂在高高的枝头,纯白无瑕,像是白纸糊的一般。
倏然,一束明净雪亮的月光落在竹栖雨身上,原本朦胧缥缈的月光,此刻笼在他身上,亮得刺目。
雪上加霜的是,身体像是本能的恐惧,竟开始慢慢后退。
心跳加速,浑身发抖发寒如坠冰窟,那张属于镜浮的脸胀得通红,这些都是极度恐慌的表现。
竹栖雨很清楚,他绝对不会怕这种虚张声势的东西。
更何况,他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这么慌不择路;身后可是万仗悬空,即便是在幻境,就这么掉下去也一定不好受。
是了,在幻境里,这本便不是竹栖雨的身体,这具身体理所当然可以随时不受他控制。
竹栖雨难免坠下锁月台,动也不能动,他有些绝望。
不得不说镜浮的幻境很霸道,轻而易举地让人陷入了毫无还手之力的境地,从一开始竹栖雨就被牵着鼻子走。
想破口大骂几句,可是竹栖雨连话都说不了。
最后,竹栖雨脚下一空,如预想中坠下锁月台,惊喊声刺破云霄,无尽的失重感凌迟着他的心脏,脑子一片空白,却也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依旧控制不了身体,现在能做的就是自由落体。
摔不死也能憋屈死。
月影凄凄,寒鸦悲唳。
月影重重,风动云离。
月影抟抟,尘埃落定。
竹栖雨像是一条即将沉入水底的死鱼,浑身脱力,凌利的窒息感与寒冷裹挟他全身。
忽然,一缕白光穿破云水而来,好像随他一同陨落。
双眼不由瞪大,这具身体颤栗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道模糊不清的光芒。
他很清楚地听见,少年温和而坚定的声音:
“无人救你,便我来救你…”
竹栖雨莫名感觉到鼻尖一阵发酸,眼角湿润,泪水形成的薄雾渐渐萦绕整个眼眶,模糊了视线。
“阿沉——!!!”
喉间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这具身体原有的情绪似乎感染了竹栖雨,悲楚酸涩的情绪如潮水涌入他的脑海,他缓缓闭上眼,头痛欲裂。
自从一年前阿父死后,竹栖雨第一次有些想哭。
在意识脱离身体的前一刻,有人把他紧紧护着。
一股无形的力量萦绕在他周围,不同于控制身体力量的强横;那力量很柔和,很温暖,很清明,似乎只是想唤醒他。
…
竹栖雨再次睁开双眼时,意识重回躯壳。
眼前依旧是那张纯洁的脸孔,少年眨了眨清澈的紫色眼眸,轻笑着唤声:“兄长,准备好了么?”
竹栖雨随意瞟了眼周围,所见依旧是高耸的锁月台,依旧是四方成圈站着的镜阁长老,以及威严的浮光镜和圣洁的少年。
幻境里的一切,再次重演。
唯一变化的,是镜沉对他说的话,但似乎也无关紧要了。
身上无比真实的疼痛感似乎仍有残留,跌下高台的恐慌与莫名的哀伤也还萦绕在心头,回想起各种诡异的事件,竹栖雨心有余悸,心思也沉重起来,不禁有些走神。
镜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兄长似是很紧张?”
竹栖雨硬着头皮苦笑了一声,点头道:“有点。”
“也是,毕竟是继任大典这样的仪式,不过也别太担心,这会是个值得铭记的日子。”
“仪式结束后,兄长就是这座镜阁的阁主了,镜阁在你的带领下,一定会变成我们所期望的样子。”
二人迎风立于锁月台顶的正中央,夜风拂顶,衣袂翻飞。
遥遥望去,夜幕之下,黑山连绵不绝,而镜阁隐于满山遍野的夜色,已化作浓密夜色中的一缕,难窥半丝虚影。
唯锁月台,可入云拥月。
镜沉的目光又放回自己兄长的身上,认真而笃定道:“兄长是个可靠又厉害的人,所以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到,也会是最出色的阁主。”
“因为我是圣子,你需要我;更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所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兄长,只要有我在,你便是所向披靡的。”
最后一句话落,竹栖雨的目光不禁一怔,随后柔和浅笑道:“谢谢你,阿沉。”
从镜沉的话中,竹栖雨得知这场仪式是镜浮作为镜阁阁主的继任仪式,那么幻境里的时间线大概是在许多年以前,并且他所经历的,极有可能是镜浮本人的亲身经历。
尽管如此,疑点依旧很多。
首先,若只是为了困住竹栖雨,镜浮作为幻境的编织者,为何会让竹栖雨来体验自己这段可以说是有些狼狈的经历?总不能是为了求他人的感同身受。
其次,若这里的一切是镜浮曾经的经历,暂且不深究他坠台的原因,光是一个镜沉从镜子里走出来,长老全部变成镜沉的脸,就都不太真实;就算这些都是幻境为了制造恐慌而产生的幻象,那他又为何要隐瞒坠台的真正原因?
最为奇怪的一点,镜浮的脸在这里是肉眼可见的年轻,而镜沉却还是那张脸,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和竹栖雨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
在过去时间线里的镜沉,应该还是个小孩子才对,但如果是这样,以上所有关于镜浮真实经历的推论就不成立了。
镜沉,他在这里到底充当什么角色?
竹栖雨从未像现在这样思考得如此细致,他感觉脑子快炸了。
倏地,竹栖雨脑子里凭空产生一个想法:结合坠台时他看见的影子、听见的声音,以及这具身体下意识的哭喊、极度悲痛的情绪…不妨大胆猜测,镜沉为了救失足掉落的镜浮,跃下锁月台,不幸丧生,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只有十四五岁的时候。
可是这么一来,他们在现实中见到的那个沉默寡言的镜沉又是怎么一回事?
等等,如果他们第一次见到镜沉时便已经掉入了镜浮的幻境…
在此之前,他们与镜浮只在初入镜阁的那天,在万镜厅见过一面,其余时间都待在客院内。
仔细一想,闯镜阁之前的那几天,偌大的一座镜阁里,除镜浮以外,其他镜阁中人愣是一个没见到。
竹栖雨心中萌生出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想法:莫非在万镜厅见到镜浮时,一行人就掉入了他的幻境…
细思极恐,竹栖雨的意识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没空再细想镜浮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这些,当务之急是离开这座幻境。
现在什么都没摸清,最好的办法就是苟着。保护好镜浮,同时也可以避免镜沉的死亡,再从中寻找突破口。
只要别靠近边缘地带就好,但就怕某一刻身体不受控制。
于是,竹栖雨故作骄矜威严之态,深吸一口气,中气十足,语气不容驳辩道:“今夜继任仪式,吾愿与圣子同站。此后,吾与圣子,同生死,共存亡,同袍同泽,偕作偕行…”
“诸君,可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