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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史官的道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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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国大部分国土在九洲河以西,幅员辽阔,现已渡过九洲河,并拥有河东十几座城池,雄视东方。
其境内有峯洲、秦洲、沧洲。
自古有语:“得九洲者得天下”。三洲占了九洲小半,国家实力应不可小觑。
煜国历代出雄主,有吞天下之心。不过,天有不测风云,煜沖王幼少短折,在位不过两年,彼时由太后垂帘听政。
沖王年少即位,稚气未脱,曾留下不少玩笑话。
某日,与太傅下棋,约定谁输了就要把一座城池分给第一个进来的人,无论他是谁,无论何等身份。
结果,太傅输了。
进来的第一个人会是谁呢?谁能得此殊荣,天上的馅饼喂到嘴里来呢?
沖王转头一看,肠子都悔青了。
此人不过低贱奴才,于宫中不受待见日久,是人人得以唾骂践踏而不足惜之人。他何德何能拥有一座城池?
当即将此人呵斥了一番,怀疑他是不是偷听,想钻空子。
王已然如此,太傅也省了一座城池,玩笑话岂可当真?
然而,太史令督促道:“君无戏言。王既与太傅成言在先,要将一座城池分给第一个进来的人,便应履行诺言,方显君王胸襟。”
换言之,太史令已录其所述,载入史册。
纵然惋惜,太史令的话不可不听。于是,沖王让太傅履行了承诺,将其治下的“边辽”赐予这位低贱之人,封“远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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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王三十五年,白虹贯日,多事之秋。魏氏龙脉虚弱,王室朝中不少达官贵人相继去世,时至今日,已经多达二十位!
为何三月之内便死了二十个呢?不是病死就是意外,就连行于路上也能撞墙而死,简直像中了什么妖术。满朝文武皆惊,唯恐牵连自身。
“报——”肃穆的大殿内,内侍的通报声宛若哀乐,“袁上卿昨天夜里忽然中风,口歪眼斜不能言语,今晨不幸逝世。”
满堂默哀。
内侍脸上仍有难色,煜王让他把话说完,他终于鼓足勇气说:“回禀大王,据说,昨夜袁上卿出事的时候,府中刮来了一阵阴风,有人……有人看见了黑白无常……然后,上卿就中风了。”
这样的事,若是平日里,内侍是万万不敢上报的,但今日不同,煜王不仅没治他的罪,还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因为在其他二十位死去的皇亲国戚里面,也不乏这样的诡异传言。
一位大臣似乎想到了什么:“国失重臣,实非吉兆,微臣忖度,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煜王心头大石越来越沉,“爱卿不妨直言。”
“五年前……”
一说到五年前,朝堂上的老人们都明白了,五年前,也像这般相继丧失贤能,不过人数倒是少得多,那会并未引起重视。
焚香沐浴,斋戒数月,祭奠先祖,祷告上苍,望能有所好转。
煜王夜不能寐,食不甘味。一日,王子魏珩求见,说:“王朝接连遭遇不幸,天上已乌云盖顶,不如冲冲喜,将那污浊之气冲散,以塞百姓闲言碎语。”
煜王可不知他所谓的冲喜是如何冲,反问:“闲言碎语,他们说什么啦?”
王子犹豫片刻,方说:“说五年前的鬼魂回来作祟……”
“荒唐!”不过,煜王倒想听听他的破解之法。
王子赶忙将此行目的说出:“儿臣听闻懋公府中有一越女,擅琵琶,妙音举世无双。父王可召入宫中,解解乏。”
素来耳闻,越国盛产美女。她们有着闭月羞花的容颜,鱼见之深入水底,鸟见之高飞远空。传言胤国后宫越女无数,夜夜笙歌燕舞。昌安于江河以西,倒少见越女姿色。
煜王对此颇为犹豫,在王子珩的劝慰下,终于接见了国舅府中的这位越女。
可煜王听完越女的琵琶音,已经痴了过去,连日积聚的阴霾骤然而逝。
当即册封越女为妃,是为姝妃!
此亦王子珩说的“冲喜”之招,不过与他本意相去甚远。他本意是想借着父王的威望,将此女纳入东宫的。
他还隐瞒了一些事情,此女是懋公的小妾,而煜王不知,冲动之下纳为妃子。
君无戏言,在越女美色妙音的诱惑下,更无从收回成命了。
许久不见的喜色回到了煜王脸上,不过,在喜完之后他有些犯难了,如何处理与懋公之间的关系呢?
懋公是国舅,曾任相国,荐能人异士以佐君王,让煜国的军队渡过了九洲河,横扫河东诸多小国,打下了十几座城池,大大威胁到了东胤。
在煜的扩张版图上,他曾立下汗马功劳。
后被分封于懋地,官至公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在公卿这样的美誉之下,懋公却深知自己被削弱了,因为煜王将他“掏空”了。
在懋地,他明面上与世无争,暗地里招兵买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忽然接到诏令,王召他回去“小住”呢。
煜王本是打算体面地瓦解懋公的势力,如今,因一时痛快夺了他的妾室,其他事便只能缓一缓了。
深夜,屏退左右,煜王与懋公促膝而谈,抚今追昔。
懋公表示,在兄弟手足面前,女人如衣服,轮换着穿也无妨,不要为了女人伤了君臣之间的和气。国家是煜王的,国家里的一切,天上的地下的,百姓的臣子的,都是煜王的!
懋公觉悟之高出乎煜王的意料,顿觉自己杞人忧天了。
君臣嫌隙解除,相谈甚欢。
殿中内侍亲眼所见,煜王亲自把懋公送出门,临别时还手拉着手,依依不舍。
然而,懋公前脚未出宫门,便听到内殿传来喧哗声,转身带人冲了进去。
翌日,煜王驾崩,追加谥号“桓王”。
太史令却写道:【桓王三十五年癸卯秋 懋公弑君灭族】
懋公阅罢勃然大怒:“太史令怎能空口无凭,诬我弑杀我的君王呢?
“还平添‘灭族’之罪名,实在是大逆不道!”
于是,太史府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关键时刻,辰峰眼前的景象突然消失了,无尽的黑暗扑天盖地而来,耳边只有混乱无序的杂音。他预感到自己即将结束穿越之旅,要“降生”了!
太史令是最高史官,负责记载君王身边发生的事情。自司马臻开始,“君举必书、秉笔直书”成为了煜国史官的优良传统。
因坚持正义之道,煜国官场清明,作奸犯科者在行动之前总要衡量一下自己能否过得了史官这一关。
太史令一职是世袭制,由太史令自己指定接班人,连君王也无权插手。
可经查阅太史令所载内容,懋公看到自己成了刽子手,当即大发雷霆。
如今桓王已逝,王子魏珩流亡在外,懋公成了煜国的摄政王,统领朝廷内外大小事务,要问罪太史府,只是他一声令下的事情。
【“身为一名史官,要秉笔直书,坚持惩恶扬善的正义之道。”】
司马稚每天都会默念一遍曾祖父的教诲,就像往心头注入一剂信念,这个信念陪伴着他度过了十一个年头。
是的,自他降生伊始,不管他能否听懂,曾祖父就已经将信念注入他的灵魂里了。
总有一日,他会继承太史令之职,并为此付出一生。
国丧之际,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平头百姓,均披麻戴孝。司马稚也不例外,一早,他便着简单的素色衣袍,因天寒加了件厚实的素色披风,神情庄重一丝不苟,小小年纪已见书生意气。
迈着轻快的步子,推开正堂的大门,眼前一幕让他僵住了。
泪水旋即夺眶而出:“爹!”
他朝父亲奔去,未及路半,滑腻的殷红扯住脚步,整个人便摔了下去。腥锈味渗入鼻腔,唇间一股腥甜。朦胧的视线里,不仅仅是父亲,还有母亲、姐姐,他们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公子!”奶娘颤巍巍地将他抱离那个地方。公子白色的袍服上、脸上,是触目惊心的红。
司马稚立刻明白了。他咬着牙瞪向那个提刀的男人。
“背离真相,捏造事实,你们可知罪?”刽子手的刀尖闪过寒光,于空中一划,锁死了大堂里所有的司马氏族人,现在,它就是至高无上的王权!
刽子手的心腹解释道:“那夜,分明有人眼睁睁看着煜王自己掐住自己的脖子,最后断气而亡。摄政王回去救王已来不及,怎么反而得了弑君的罪名?是你们太史令在捏造事实,还是孤挚浪得虚名?”
太史令传承的笔——孤挚,到了下一任太史令手中。他跟前铺着麦青色的丝绢,边缘也已染了猩红。与这凋零的景象不同的是,他不为所动,跪得方正凛然,神情坚毅,丝毫没有畏惧之色。
懋公闭着眼睛,深吸一气,熟悉的战场的腥味,好久没叫他这么热血沸腾了。
这些固执死板的书呆子,没上过战场,不知生命可贵。在生命面前,那所谓的道义值几斤几两?好好当个听话的史官,地位财富权利,哪一样能缺了他们的?只有活着才能改变命运。
不开化,那就再凶残再猛烈些!
刀光一闪,人群惊叫了起来。
然而,现任太史令只是微微低了下头,以示对逝者的愧疚之情。
年幼的公子忘了哭泣,心中念念不忘的,是曾祖父的教诲。
“身为一名史官,要秉笔直书,坚持惩恶扬善的正义之道。”少年字正腔圆地陈述着祖训,将那嗜血头子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懋公是万万没想到,世上会有这么不怕死的小孩。
族人已然如此,他还念叨什么可笑玩意儿?
当他要朝那个天真的稚子走过去的时候,新任太史令奋笔疾书:【桓王三十五年癸卯秋 懋公弑君灭族】。
遒劲有力的两行字,赫然其上。
太史令提交了他的答案、他的坚持,再次将懋公最不想看到的公之于众。
一阵骚乱,太史令闭上了眼睛,陪同他的还有他的妻妾儿女。
堂内妇孺压抑着哭泣声,无力地面对这一切。
孤零零的笔筒失了主人,被踢得缓缓滚动,就像他们坚持的正义一样,为权贵所唾弃。
“你们是不知道还是傻了?在司马臻之前,太史令的信条可不是这样的。”嗜血头子的同伙不得不善意提醒一下他们,“中庸之道!现在只要你们恢复旧制,今日的一切都将得到补偿。”
在太史令司马臻之前,太史令确实坚持的是“旁观叙述,避重就轻”的中庸之道,司马氏一族得以世代延续,稳居高位,也得益于此。
可司马臻是正直明辨是非之人,注重修洁,秉性高贵,渐渐地将史官的传统给“带偏了”。
曾祖父和蔼的音容唤醒了司马稚。犹记那时年少,听曾祖讲述他在西溟里的惊险遭遇。搏击怒涛死中求生,他的正直还是感应到了明君,方得以从苦海里脱身。跟随着曾祖上朝时,司马稚能感觉得到圣恩浓厚。
此时此刻,他特别想念曾祖,希望他能给自己一点指示,该坚持信念,还是保护家人的性命?
“只要改写几个字,就能让大家幸免于难,为何不可呢?”
就顺了他们的意,仅仅是改写几个字,一切苦难终将幸免,有何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