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松雪和嵇山阴》姜律言

1、001

　　“阿雪，你就替母亲走一趟南蜀，若非政务繁忙，母亲断是不会放心你的，此行路途遥远，得多保重。”

　　嵇松雪难压上扬的嘴角，用力握紧了女帝的手安抚道：“你就放心吧母亲，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朝廷那群大臣总是多嘴老说我是绣花枕头，这次定让他们刮目相看！”

　　话音将落，一侧鎏金灯架上燃烧的烛火却霎时熄灭，黑暗顿时笼罩天地，可只一瞬，又被灿然的天光推了回去。

　　“草民拜见公主殿下，公主远道而来，寄山镇上下有失远迎，只能奉上镇中至宝浑欢酒赔罪，恳求公主宽恕。”

　　“寄山镇西接西域，南接苗疆，绪成帝曾设监察馆，但因远离荆州城镇，又因山路难行，便少有人员往来，直到陛下登基，从此直属管理。”

　　落在嵇松雪耳畔的男声逐渐变得空灵悠远，一遍接一遍地游荡徘徊，她不忍摇了摇头使力掐住虎口，脑袋仍是越发昏沉，浓烈的困倦不停地摁压着她的眼皮。

　　偏偏此时胸腔又涌起一阵阵令人作呕的闷胀感，迫着眼前渐渐浮现出几片缤纷的光影，将她的视野一点点模糊，使本就缓慢的步子显得更为艰难。

　　嵇松雪用力眨了眨眼，却瞧见四周如水迎墨般在一片青蓝与绢色之中滚滚相融，活像一副空幻的斓斑的云空。

　　先前那股恶心的闷胀感终于散去，只是头仍旧昏沉。

　　嵇松雪还未松口气，胸口却骤然一疼，揪心的疼痛瞬间奔至四肢百骸，她不禁痛呼出声，手脚终于止不住的抽搐起来。

　　可她丝毫没有喘息的机会，疼痛似乎在剥离她的肉与骨，汗珠顺着她的脸颊落了下来，她抬头虚虚瞧了眼，才发现领路的男人不知何时变成了一面绣人，没有五官，正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他见嵇松雪抬头，扬了扬自己指尖挂着的钥匙，在静谧的空间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嵇松雪下意识咽了口水，汗珠黏住她额间的碎发淌过脸颊垂挂到下巴上，这一刻彷佛连时间都渐渐慢了下来，她看见男人转身朝她走来，一步一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公主？公主？”

　　嵇松雪猛地睁开眼，望着熟悉的横梁怔了半晌才慢慢放松了紧绷着的身子喘着粗气。

　　她正欲起身，余光忽地瞟见床边正站着道人影，呼吸顿时一滞，才平缓下的心跳一瞬又怦怦跳动起来。

　　从南蜀到京都的画面如走马观花般快速从她脑海中闪过，可不知怎地，眨眼就消失不见，这一道经历像是她一触即散的错觉。

　　帐外的人影转回头，带着些许无奈的语调开口道：“受了伤就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头会疼。”

　　话音还未落，嵇松雪心中陡然一惊，锦衾下的身子不禁微微发起抖来，她颤着手悄悄掐了把大腿，刺痛下意识让她咬紧了牙。

　　难道真是见鬼了？

　　层层帷幔虽模糊了帐外人的容貌，可还能依稀窥见她清瘦的身形，嵇松雪还是小心翼翼地收回余光，她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彷佛下一刻就要跃了出来，里衣早已被冷汗浸湿，黏黏腻腻的。

　　那人似乎对她的举动了如指掌，也不再打算遮掩，索性回身上前一把掀开了帷幔，几是同时，殿外传来宫女的敲门声。

　　“公主，殿内的炭该换新了。”

　　嵇松雪像是没听见般，她满眼震惊又茫然地看着这个压在自己身上的人，连先前激烈的心跳声也渐渐离耳畔远去。

　　她看她弯起眼角下的红痣，看她精巧的鼻子，还有瞳孔里倒映出自己的样子。

　　像在照镜子一样。

　　她看着这张和她有着相同容貌的女人勾起唇角对着自己笑，看着她的手与自己慢慢五指相扣，像现在，下巴抵着下巴，鼻尖捱着鼻尖，还有自己眼中她的样子。

　　远离而去的心跳声又渐渐回到她的耳畔。

　　“知道了，进来吧。”

　　接着，女人覆身下来，像是沉溺融入般，消失不见。

　　·

　　晓秋关上门才喘了口气，她心满意足地对裹在被子里的笙春说道：“我刚刚又悄悄去拿了些炭，这下够我们用好些天了，再也不用去跟旁人抢了。”

　　笙春慢悠悠地支起身看她眼，微微蹙了蹙眉：“你赶紧换身衣裳去，若是被孟姑姑发现留下的炭灰，又要挨罚！这几日还算晴，往后若是下雨，那更是潮湿了。”

　　“我马上就去接班，孟姑姑发现不了我，倒是你，别迟了。”晓秋将炭小心地放进柜子里又傻笑起来，“再说了，我还可以去求公主帮忙，孟姑姑可更不敢罚我了。”

　　可她跟着又长叹声气：“自从公主从南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不吃不喝的，也不怕折腾坏了身子。陛下这次也奇怪，按照往日，早让太医一刻不落的候着了。”

　　笙春摇摇头缩回被子里：“我现在可不敢随便去找公主了，上次一个不留神，就被陛下罚了。”
　　“不过我听说蜀地民俗诸多，兴许公主是因为热闹，一时难免感到消沉。说不定陛下已经派人去蜀地了，一定要让公主尽兴呢。”

　　晓秋却忽然想起什么，将抬头，就看到一侧捱着窗户透气的人，她迟疑了会才鼓足气问：“小微姐，陛下这次命你跟着公主一同前往，能同我们说说发生了什么吗？”

　　笙春这才注意到角落还站着个人，她瘪嘴翻了个身，这人平日与她交集不深，性子又安静......却是个会装模做样两面三刀的，笙春抽了抽满是嘲讽的嘴角，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屋外还下着雪，天光和雪色浸过窗纸落进屋内，照亮了穆往微半张瘦削的脸，她只批了件外衫，身影显得有些微单薄。

　　只是还未等到她开口，屋外忽然传来掌事太监刘秉的声音:“穆姑娘，陛下召见。”

　　晓秋愣了下赶忙替穆往微开了门，她盯着穆往微的脸想看出什么，却只有扑面而来夹着碎雪的寒风。
　　她忽然想到嵇松雪回宫那日，闭门不出谁也不见，她本想向穆往微讨个解惑，却看见一张惨白的脸，瞧不见一丝血色，甚至比往日更加沉默。

　　便只能默默无言。

　　晓秋看着穆往微背影消失的方向出神了半刻，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公主难道出事了？”

　　.

　　“还没看够？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嵇山阴懒洋洋地坐在床边，拿着干净的手帕擦尽嵇松雪掌心的冷汗，又捏了捏。

　　她看她时面上总是带着笑:“是要打算感谢我？但你我之间若是要论起言谢倒显得生分，哪还有同根生的情分？”
　　“不过——”嵇山阴话锋忽地一转，盯着嵇松雪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无奈，“也多亏了寄山镇那群人，不然出事时，我也没办法保全你。”

　　嵇松雪只静静地看着她，心中的好奇和震惊还未全然散去，眼前这个和自己有着相同容貌，却是不同性格的女人和她来自同个身体。

　　就如同她说的那句话: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只有你我在一起，这个身体才算完整。

　　她可以从身体分离而出一个单独的个体，也可以和自己相融成一个完整的身体。

　　像是明白嵇松雪在想什么，嵇山阴拉过她的手放到自己心口，心脏跳动的声音与劲力一下接一下地通过她的手臂传递到自己身上。

　　嵇松雪呼吸微微一滞不由抿唇，心跳相连接的瞬间，身体内的血液都似在翻滚，带着未知崭新的气息，逐渐和自己相交。

　　嵇山阴拂开她额间的碎发，不免调侃：“浑欢酒让你喝你就喝，水阁让你去你就去，钥匙让你接你就接，被人耍得团团转，做噩梦的时候就知道恼了。”
　　“但也不怪你，”她微微蹙眉，稍稍敛去眉间的情绪，“是她们藏得太好，又贯会说些哄人的话。”

　　嵇松雪愣愣地看着她，鼻尖莫名一酸:“你说小微不值得信任也好，怎么现在连母亲都不是了？”

　　嵇山阴随意从妆台拿过一根发簪别起她的头发，闻言眼神暗了暗皮笑肉不笑道:“寄山镇通敌叛国罪行恶劣滔天，至少得让柱国大将军前去，怎偏偏就要你一个公主，何况身边还没跟什么人。”

　　“想要证明自己，又并非这一个选择，你是公主，靖国的太女，不差这一回。”嵇山阴起身去给嵇松雪挑选换洗的衣裳，她早让宫女放好了温水在内殿，刚掀开垂纱，白茫茫的水雾便紧跟着涌了出来，几上点着嵇松雪素日喜欢的熏香。

　　“没关系的。”嵇山阴看着嵇松雪的眼睛说，“皇宫本就是尔虞我诈的地方，正巧因浑欢酒你失掉一部分的记忆，倒也是好事，你只管放心，我还在呢。”

　　她牵着她的手一步步步入浴池之中，水雾漂浮在两人之间，被浸湿的发，停留下的花瓣，在同个时刻，在同个位置，被水冲上肌肤紧贴着。

　　嵇松雪收回眼再次仔细地打量起嵇山阴，许是水温刚好，熏香怡人，她慢慢放松了下来，这才回道：“你不都说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自然是信的。”

　　嵇山阴正替她抹着香泽，一听，掀起眼便看她目光炯炯的模样，正想逗她，却听舍外传来一道女声:“参见公主，奴婢前来伺候公主沐浴。”

　　嵇松雪唇角的笑意一滞，下意识看向嵇山阴，对方额头却已捱了上来，她看着嵇山阴握着自己的手逐渐没入进掌间，接着是手臂，是大腿，是胸膛。

　　等到嵇山阴完全融入时，嵇松雪又抚上心口感受着心脏平稳的跳动，不仅是她还有嵇山阴。

　　嵇松雪扶上心口的位置，感受着心脏平稳的跳动，好似这一刻才得到完整的饱满感，不止是她，还有嵇山阴。

　　她缓缓闭上眼深吸口气，随意地捱着几侧一靠，待睁眼间浑身都充斥着一股戾气。

　　她看见自己的手点了点水，听见嵇山阴的声音环绕在耳边道：“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