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反斗柄》风辞谷

4、灵堂

　　“猜对的那一点点中的一半？”
　　唐浩飞见文宇如此说，脑中把范围缩小再缩小。刚一眨眼，却见一身黑的文宇跟鬼魅一样轻飘飘地到了街口。
　　除了自己，好像没有人注意到他。
　　僵尸？不可能，现代冷冻柜焚化炉一条龙哪儿还有僵尸。文宇这一身气质也不像正经道士，能挨得上边的也只有一个“鬼”字。
　　又不是“捉鬼”？
　　唐浩飞越发觉得文宇神秘了，抛开工作不谈，他也对这个黑衣青年起了好奇心来。
　　这老人生前在县里还有点名望，说是信佛，乐善好施，见谁都笑咪咪的，很和气。最后，却死于去市里见女儿的路上，被一个摩托车绞进了车轮。
　　据说遗体也很惨，修复起来也困难。一部分家属急着下葬，另一部分又觉得不体面，今天的入殓师小姑娘就这么受了冤枉气，她刚入行没多久，直接被吓哭了。
　　因为老人生前人缘好，所以县里谁来见最后一眼都不奇怪。文宇存在感在他人看来好像不高，根本就没人注意到他。
　　唐浩飞凝视着对方在灵堂的佛像前站定的动作，思考接下来怎么办。
　　而就这么一下，他好像听见自己的心脏“响”了一声。
　　——那不是跳动的响，甚至连物理上的“响”都不是，就好像是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只钟，被什么人重重敲响了。
　　上一次，还是自己出警时，队里不知道对方有枪的时候。
　　他一瞬间便警觉起来，由于知道自己直觉很准，他平时不跟别人提起，不代表不重视。
　　他原本轻松惬意的神色瞬间严肃，视力过人的眼睛盯着文宇所在的方向。
　　这个方向，让他感觉最不舒服。
　　但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并不来自于文宇。
　　而是来自……那尊佛像，或者说，佛像的胸口。
　　他知道文宇可能有些本事，但这本事有多少、怎么发挥出来，他一概不知道。
　　唐浩飞不敢冒这个险。
　　他的确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添乱，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自己应该过去。
　　与文宇不同，他在门口收到了家属的目光，他随口说自己刚来时和老人在街上说过话，凭着一身可信的气质就这么糊弄了过去。
　　他刚到门口，文宇刚好手上握着一炷香，像先前受过家属指导的、来见老人的人一般，轻轻跪在了棺前的蒲团上。
　　周围人都在寒暄，或是哭，或是吵闹。至少在这一刻，只有他们两个人安静地面见这位老人。
　　黑衣的青年，玻璃棺，棺后巨大的佛像，燃烧的单柱香……
　　有那么一瞬间，唐浩飞觉得时间在此定格。
　　“叮铃——”
　　“叮铃——”
　　不知从何而来的铃声漾开在整个灵堂内，唐浩飞下意识环顾，却见除了自己之外，无人听见声响。
　　而周遭的喧闹，似乎也在扭曲。
　　人群未去，灵堂竟好像变得安静。
　　他低头看去，文宇的脊背未弯，握着一柱香的双手下方，那长香的末端，竟与一个铜色的铃铛相连。
　　它被手指扣住，随着手指的抖动轻轻发出声响。
　　“叮铃——”
　　“叮铃——”
　　周遭的世界好像确实远去了。
　　而就在这时，文宇带着一丝嘲弄开口：
　　“你很爽么？”
　　他的视线平视，但唐浩飞觉得，他似乎在死盯着那尊佛像。
　　或者说，那尊佛像的胸口。
　　“作为一个孤魂野鬼，寄宿在佛像坠子里，被当作佛来崇拜，你很爽么？”
　　“控制人，将你放在老人供了那么久的佛像上，终于能换具更体面的身子，很爽么？”
　　“受人的愿，把人家的父亲害死了，当个邪神，很爽么？”
　　“——我问你，你很开心吗？嗯？”
　　“——叮铃”
　　那尊佛像好像开始振动——在唐浩飞的视线里，它的周遭好像出现了一些波动，让空气为止扭曲。
　　“今天在这里，受了那么多香火，自以为快成真佛了，很激动吧？”
　　文宇的语气很是冰冷，不知是不是错觉，当他出口的那一刻，那佛像似乎瑟缩了一下。
　　“见到我来，这么多阴气，你很高兴吧。你那分身可差点就全暴露了呢。”文宇轻轻笑了一声，“你漂洋过海来这儿，有没有恶鬼告诉过你，有种东西，叫地头蛇？”
　　“想让我拜，你配么？”
　　文宇声音压低了点，随后，蓦地抬头，视线直视着佛像：
　　“给我滚出来！”
　　唐浩飞在他出口的一瞬间，直觉便在脑海里响了一声，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寒气似乎从自己太阳穴倒灌而出。
　　他下意识一挥手，随后，竟听到了如同开水壶烧开般的“滋滋”声。
　　“你还敢碰他？真不知道是蠢还是胆子大。”
　　文宇突然笑了，语气中似乎半气半觉得好笑：
　　“被我的阴气一遮看不见了？先天命体你也敢碰——看来真没大恶鬼教过你。”
　　“叮铃——”
　　“叮铃——”
　　水壶烧开般的声音逐渐变成了肉类被烤时发出的失水收缩声。
　　“今天大意了点，没带什么东西，要不是姓唐的过来，可能还真被你逃了……”
　　“真走运，夺谁的不好，你夺他的舍，好笑！”
　　文宇手指一转，那铃铛上下翻转过来，铃铛口正对着香燃的一端，一瞬间雾气缭绕，仿若虚幻。
　　“老人生前信真佛，用的香很正，你吃饱了，现在到该还的时候了。”
　　“我想想……该怎么说来着。”
　　文宇眉头一皱，到好像真的在回忆什么咒法。饶是唐浩飞看不见什么东西，都知道那个“鬼”的心情应该相当绝望。
　　“啧……差不多就行了……”
　　“上不允天，下不借地，扮佛不成，戏哉哀哉，孤魂囫囵逃，恶阴簌簌收！”
　　“叮铃——铃——”
　　文宇再一晃铃铛，随着一声相对沉闷的铃铛声，那如同烤肉般的可怜“滋滋”声彻底消失了。
　　他手一抖，铃铛又一次上下颠倒，按理来说铃壁应该被碰到数次，但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这回，文宇的脊背弯了一点，低头拜了一下便起身，将已经燃了一截的香轻轻插在了佛像前的香炉上。
　　“对不住，我不信佛，但也这么送您一程。临走有怨，会变成孽障，您还是走吧，别看子女，说是生前债。”
　　文宇的语气温和，却似乎不容置喙。
　　唐浩飞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但应当是和那个已故的老人。
　　“叮铃——”
　　铃铛又响了一声，似乎更加轻，也更清脆。
　　“走好。”
　　文宇说完，利落地直起身，看向身后已经怔住的唐浩飞：
　　“看够了吗？看够了也上支香，走吧。”
　　唐浩飞摇摇头，他感觉着周遭的声音又慢慢恢复，喧闹一瞬间闯进来，也拿了根香。
　　他有点不熟练地握着它，在文宇先前插上的那根香上点了一下，让它燃起来，慢慢跪在了蒲团上：
　　“您走好。”
　　他说完，弯了下腰，又站起身，将香插在了刚刚那根的旁边。
　　文宇站着，等他拜完，才转身离去。
　　唐浩飞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
　　“文宇。”
　　唐浩飞跟着对方，绕到一个空房屋架成的巷口，见对方又点了根烟猛抽了一口，轻声开口道。
　　文宇没回他，只是又狠狠吸了一口烟，看上去脸色很不好。
　　没有光的地方，唐浩飞反而能看得更确定：这人的肤色确实苍白，尤其是和黑衣服一衬，跟个男鬼一样。
　　可能也没那么夸张，但现在对方的表情确实不好看。
　　“你告诉我，刚刚是怎么回事？”
　　见对方抽烟的动作缓和了一些，唐浩飞追问道。
　　“你想听？”文宇看了他一眼，表情缓和了一点，“不是什么好故事。”
　　“先不说这个，你还好不好？”唐浩飞直白地问道。
　　话音落下，却一时半会儿没接到回音，过了好几秒，文宇才开口：
　　“还好……我欠了你一个人情。”
　　“……可我什么都没做啊。”
　　唐浩飞有点疑惑，脑袋里却蓦地出现了那个“你偏偏夺他的舍”和“要不是姓唐的过来”……等一下，自己就怎么不礼貌地成了姓唐的？
　　“今天日子不好，你要不过来，我估计得小栽一次。”文宇轻轻抽了口烟，摇了摇头，“今日夜聚阴，又易参拜，它拿分身引我过来，就是想借我的阴气干票大的。”
　　唐浩飞听不太懂，只是犹豫了一下，挑了个在意的点说：“那个……你一个大男人，被借阴气？”
　　他不太懂玄学，但男属阳，女属阴，他还是略有耳闻的。
　　闻言，文宇似乎也被问愣了，随后又被气得笑了一声：
　　“草了，你这么说我有点尴尬啊。”
　　“不好意思。”唐浩飞见他表情轻松了点，心下一安，道歉飞快。
　　“别想歪了，我是阴师，修的就是这道，你要理解成鬼气也行，就是也不完全是鬼的。”文宇干咳了一声，补上了几句，“别问我什么派什么支，没派没支没名，极挑命格，一人单传，没有同门，孤家寡人。”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话一顿，随后话锋一转：“不是邪门歪道，但你要是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我不懂，但你不是。”唐浩飞摇摇头，“你要会害人，几米开外我都能感觉到。”
　　听见他这么说，文宇神色竟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说：
　　“先天命体能这样？怪不得你当警察。”
　　“也不是。”唐浩飞笑了笑，“脑子一热就报了——先天命体是什么，很厉害？”
　　文宇见他疑惑的样子，把烟往砖上一敲，碾了碾，一脸无言以对的样子，叹了口气：
　　“你听听这名字，像不牛掰的样子么？大哥，你究竟是被派来干什么的？谁把你搞这来的？给句准话吧，行不？”
　　唐浩飞总感觉他一下子话多了起来，全然不似刚刚那副冷硬世故的样子，有可能确实是被自己无语到了。
　　“这有蚊子，要不进屋说，要不要来我家？”唐浩飞非常热心地提醒道。
　　“蚊子不咬我，估计也不咬你。”文宇回答。
　　唐浩飞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不招蚊子？等下，我觉得你好像比我更了解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哥们。”
　　文宇叹了口气，把熄掉的烟用卫生纸裹了，放进口袋：
　　“你真行……开车没？”
　　“没开，自行车。”
　　“你不是警察吗？”
　　“不算出警，不能公车私用。”
　　文宇无奈地竖起一个大拇指：“好，很懂法。我自行车在那边，扶我过去一下。”
　　“骑不动吧？我可以带你。”唐浩飞说。
　　文宇的表情抽动了一下，无奈道：“男人坐男人后座……这像话么？”
　　唐浩飞点点头：“也是，那你小心点，我扶你，别摔着。”
　　他伸手，稳扶住了对方的手臂，这人大夏天还穿着长袖，却没任何出汗的迹象，体温还比自己低一小截。
　　“你人都失温了，真没事啊？”唐浩飞犹豫了一下，问道，“还是你修了这个功法就这样？”
　　“功法……你以为武侠小说呢？”文宇叹了口气，“没事，我要回温了，那就是功力没了，才有问题呢。别觉得我瘸了，回个血，一会儿就好，五分钟。”
　　“OK，你慢慢回。”
　　喧闹的灵堂后，两个身影就这么慢慢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