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反斗柄》风辞谷

17、棋局

　　老屋，茶室。
　　“林副局啊，咱下放的被‘策反’了。”
　　一个穿着宽敞袍子、露出半个膀子的老人晃了晃手里最新款的手机，往自己仙气飘飘的胡须上摸了摸，但一股莫名油滑诙谐的气质瞬间把这副算是市井高人的错觉全打破了。
　　被叫作林副局的人放下茶杯，往那信息上看了一眼，淡定地微笑道：“这不是预料之中的事么？就是年轻人行事还是太毛躁，得我这个老人家亲自收拾摊子。”
　　像是老道士的老人抓了抓还没怎么白的枯燥头发，看着这个约莫五十的管理局副局长，摇了摇头，往椅子上一靠：
　　“虽说席先生也叫咱们顺其命运，但真就不管啦？先不说那小唐同志，那孩子就有点儿……”
　　他吊儿郎当地摸着胡子，似乎是想寻思一个适合的词汇。
　　“偏激。”林副局适时提醒道。
　　“对！偏激。”老道拍了下手掌，“别说他平时就那副模样摆着冷脸。你就说，虽然是有怨报怨吧，但一天之内，那方家人、几个富翁，还有那俩作法的邪术士，一天之内全死了，虽然咱遮掩了，但那俩术士是死在外地的，死相挺惨，上了新闻……”
　　老道叹着气，扇了扇手中的蒲扇：“命数尽的人不说，那俩术士，的确算是被他杀的……他杀人啦。”
　　“要是他知道自己这是杀人，这么淡定就多少有点极端；要是不知道这算杀人……”
　　他没往下说下去，但一副苦恼的表情已经透露了他的纠结。
　　闻言，林副局只是微微一笑：
　　“杀过人，这不是更好么？”
　　……
　　老道瞪大眼睛，猛地从藤椅上站起来，踩着凉拖往前一步，瞠目结舌道：“林海峰，你，你……什么意思？”
　　被称作林海峰的副局淡定地吹了口茶叶，道：
　　“王福财，你倒是再说说看，那‘变化’会让着世道怎么样？”
　　名叫王福财的老道缩回都僵住的舌头，疑惑地组织了语言：
　　“世上出能人异士，气场骤变……唉，也就这么几个字，席先生也没说什么，估计也算不出多的……你不是知道么？”
　　林海峰饮了口茶：
　　“对啊。那你说，如果真有个人能力超出目前国家机器应对范围的人出来，应该怎么管？”
　　王福财被问住了，来回踱步两下，才犹疑着答道：
　　“叫同样的能人去……”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林海峰仍旧是一副微笑的模样，“但，刚开始出现能力的那些人，水平上谁能保证？但凡出一个天才疯子……”
　　顿了一下后，他继续补充：“不说伤亡，民众恐慌估计也不得少。”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这人心没了法制管束，你想想，会生多大的事端？”
　　“若是起了连环反应，这人灾，只怕要比得上天灾了。”
　　“王福财，人为什么不敢犯罪？因为法律，因为执法者，执法人手上有枪，国家有监狱，法律能判人生死。这从本质上来说，是威慑！”
　　“比如枪毙，一个枪毙的案例一出，好人坏人都得掂量一下自己是否有这个胆子犯事，来压住他们的心。这不仅是个前例，更是一把悬在天上的利剑，让人知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知道一个人他再恶也是肉身凡躯，是会死的！”
　　“这种威慑，在变化后，当然会减弱。总有些人，不像别人一样肉身凡躯，出来耀武扬威，觉得无人能制，甚至带起一股风潮……”
　　听到这里，王福财也懂了，像是自言自语道：
　　“所以，你是想让他来威慑……”
　　“对。”
　　林海峰点了点头，面色依旧淡然冷静：
　　“操控人神智的术法，千里索命的本事，对恶人尚有义愤的心，以及杀过人的觉悟，不容易手软……况且他的手段，能称得上是骇人吧？只要他碾压第一个人，当场格杀，以儆效尤，后续的麻烦会减少很多。这其中，你想想，是多少人命的伤亡？”
　　王福财似乎被他说动了，但片刻后，又摇了摇头：
　　“那孩子做事说一不二的，是个狠心的人。你识人无数，看眼神也能看出来。他心里想法另说，但也是不回头的人，心性又孤傲……有这种能力还不大肆敛财花天酒地，说明要不就是极其克制，要不就是什么都不在乎，还强得吓人。这种人，软硬不吃的啊，别说你代表管理局一站出来，估计就要吃闭门羹。”
　　林海峰自如一笑：
　　“那你告诉我，他多少岁？是不是人类？”
　　王福财不知他所指，只是答：“肯定是人啊……二十二岁。但也不能拿年纪来看，他经事应该挺多的……”
　　林海峰继续微笑，眼神沉静锋锐：
　　“但他也只有二十二岁。”
　　“你想想，他人生怎么经历的？至少前十八年，都是一个普普通通，正常家庭长大的小孩。家庭变故后，跟着师父修行，也只有四年。无论他父母死后他看了多少人心，修行那几年见了多少事、心多冷，或者多有本事，那他也只见了四年，只活了二十二岁。”
　　“他可能见过很多阴暗面，觉得心灰意冷，觉得与己无关，像你说的那样心性狠了、冷了，利己了。
　　“但他，见过这世道大乱吗？见过战场吗？见过世道乱的时候，生灵涂炭、血肉横飞吗？见过看着自己的战友被白磷活活烧死、整个队伍一句声都不敢出吗？见过饥荒，见过血淋淋的搏杀，见过无人管制的天灾吗？”
　　“无论怎样，他都是人，过了十八年安安稳稳人生的普通人，是个从小接受道德法治教育、骨子里总有些义气血性的华国男人！难道他心冷了，就没有家国，看着活人受难、国家被扰，就会无动于衷吗？”
　　“世道再变化，咱们的法制，咱们的管理，依旧会追上来。这不是什么世界末日，道德不会完全沦丧，人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这些东西，就是我们给一个正常人的底线！”
　　“你说，我为什么要让你发那句话？”
　　呆地听到这儿，王福财下意识看自己发的那最后一句话，一下子醒悟过来。
　　“人通常不是被迫站出来，而是不得不站出来。总有一天，他会让自己站出来的。”
　　说完这番话，林海峰喝了一口茶水，静静看着对方有点震惊的表情。
　　“那、那……”王福财吞了下嗓子，才把话接上了，“那万一，他没那么善良，或者之后走了极端，变成那种……”
　　林海峰依然是成竹在胸的模样，微笑道：
　　“唐浩飞刚刚不是和你说了么，他们什么关系？”
　　“结、结拜了。”王福财理了理舌头，答道。
　　“这不就对了。”林海峰淡然地给自己倒茶，“你看看这小唐同志的履历，想想他干的事。”
　　“光是入职前，从初中开始，见义勇为共七起；入职后，短短两年，凭着敏锐的职业嗅觉抓过多少疑犯。那把他弄下去的绑架案，不就是因为他连报告都没打，为了救人直接以身犯险了么？”
　　“他为什么老被老刑警说教，不就是因为他最后总给两个字：直觉！”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是管用的，他就是天生那种奇人异士，你不也算不透么？你一辈子算不透的人有几个？光看文宇和他师父席雷的规格，他能没天赋么？”
　　“文宇一个这么独这么强的人，会和庸才做朋友吗？同样地，一个直觉强的，道德感高，见过这么多疑犯凶犯的警察，会和一个根本上就劣性自私自利的人做兄弟吗？”
　　“你看，这是我给文宇设的第一关，他过了。”
　　“至于以后，你想想，唐浩飞那种人，会看着自己兄弟误入歧途么？”
　　“不会！就算万一文宇变得拉不回来了，像你说的那种不择手段为恶了，作为一个正直的人，唐浩飞也只会背道而驰、决裂，甚至在极端情况下，不得不忍痛带着我们管理局的人、亲手把这个大魔头杀了。”
　　“文宇可能不入管理局，但唐浩飞不一定。他被我们在燕京观察了两年，除了紧急案件，他服从指令，为国为民。就算是为了救人，他也不得不入这个局。”
　　“当然，他俩可能会为此闹掰。如果没掰，那最好，那就是唐浩飞靠人格魅力和咱们的条件把那小子收编了。如果掰了……
　　“——那就更好了。”
　　见到王福财又开始迷惑的眼神，林海峰笑着摇了摇头：
　　“不在同一战线的人，之间就存在可以靠利益对峙的余地。毕竟，我们不能保证，像唐浩飞那种人，获得意想不到的能力后就真的不会变……”
　　“无论他俩如何，只要对方存在……这时候，存在一个同样强大的存在，也是一种警示，一种威慑！”
　　“他俩心性都坚定，都执拗，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不顾一切，我也知道。但只要他们还是人，就有心，就有欲望，就可以用尽手段来引导、控制。”
　　“唐浩飞，他讲道德，有大爱，那就用大局、用人命来引导；文宇，他理智、偏激，那就用现实、用利益来推他。”
　　“他们再如何，视角、阅历，终究是不够的。一切，早就被决定了……”
　　林海峰最后饮了口热茶，气定神闲。王福财光是想一想，都觉得有点悚人。
　　好像，无论是原本那个深不可测的席雷，还是这人深浅都未知的文宇，还是那个不可限量的唐浩飞……
　　全部都在这个风轻云淡、自己没有任何特殊能力的老人的掌握之中。
　　王福财占算能力乃是华国第一，但是大多时候，他都不知道林海峰在想什么。
　　因为，林海峰第一次和他下围棋的时候，特意说了，可以让他算自己会下什么子。
　　他觉得有趣，想杀杀这人的底气，便如此做了，结果发现：他无论算到怎样的局，用什么样的解法——
　　林海峰永远都会再次破局，把自己杀到绝路。
　　执棋人技不如人，费尽心思也只能得到输局。
　　何况棋子。
　　就算世界如何变化，人的智慧、谋划、眼界，在这世上的处事水平，都不会缩减。别说那两个年轻人，就算是整个世界，也难有可以和林海峰博弈的人。
　　如果不是知道林海峰此人心怀天下，自己又不小心被这人的人格折服，王福财只觉得，自己要不还是像以前一样，立马云游天下再不回京，以免受世俗所扰。
　　但就和他不得不出山一样，他也不得不，多为这世道考虑了。
　　因为他也是人，人就有心，看见生机就会去寻。
　　他再能算，也不能窥探人心，他根本不知道林海峰算到了多远……
　　“林副局啊……”王福财苦笑着摇了摇头，手上不停地摇扇子，好扇去自己额头上的汗，“幸好啊，幸好老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也不是……”
　　说到一半，面对林海峰讳莫如深的微笑，他的苦笑更深了。
　　他真就不是棋子么？自愿的，被迫的……
　　都站在林海峰的局里。
　　难怪他第一次见林海峰，这个人身上的因果、气运、业力，直冲云霄。
　　什么强者，能人，什么无法算透的变数，在“世间第一人”这个称号上——
　　说不定，都要给林海峰让路啊……
　　王福财灌了口凉茶，摇头道：
　　“服了，服啦……啧啧，难怪说，谋士最不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