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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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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队向易北河西撤退。
在四月的风雨中,精疲力竭的人们在草坪上梳洗。地平线那头烈火熊熊燃烧,深沉而暗哑的声音撼动着空气。
次日,美军派出渡河船接受伤员和难民。在得到保证后,他们交出大部分辎重武器。
克莱因十分笃定长官和这个女人有染,在撤离柏林前他竟明目张胆把她编入了失踪者名单。
下午,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来者是施瓦茨,雪莉没想到他也当了逃兵。
她戏谑地说:“您也来了。”
“我想找您谈谈。”他开门见山。
“我没空。”
雪莉背过身不准备搭理他。
“我想还是见一面吧对大家都好。”
尽管早就发过誓如果再见到施瓦茨一定要和他同归于尽,可他就在眼前,她的心竟如此平和。
“我给你一封推荐信,到美国你照样会过得很滋润,也可以保留现在的假身份。你要执意留在霍夫曼身边,”他在竭力避免中伤她的词语,“你和普通妇女不一样,很多德国军官都认识你,万一有人告诉美国人他们会重用霍夫曼吗?”
尽管已经猜到来意,等他亲口道破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你不能这样自私。”看她装傻充愣施瓦茨开始焦急。
雪莉笑着反问:“我自私?”
“没错,你根本不懂经营婚姻,不懂如何做名合格的妻子,你已经有两次失败的婚姻了。”
“看来你也没比我强到哪里,您的婚姻也一团糟。”虽然一惯嘴硬,可今时今日她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我们一样糟,所以我会离开西尔维娅不拖她下水。”他居高临下地审视起雪莉,像特意说给她听的。
施瓦茨离开后,她在河边思索良久。
雪莉向来是信守承诺的,那天过后再没见过霍夫曼,他要的文件雪莉全都托付给了克莱因。
夜间,她的梦境很浅,睡着也能沙沙的风、夜莺的叫声。每当这时,她就睡不着了。
最近毒瘾发作的频率明显升高,她的额头长满痘痘,右脸也红了一大片。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丑,一气之下用指甲抓挠,好像这样做能缓解痛苦,可发泄完脸上伤更多了。冷静下来认为不该信施瓦茨胡扯,他们之间的事轮不到他做主。她戴上一顶毛绒帽遮住前额,又穿上玫蓝色羊毛披肩,这才稍稍满意。
克莱因对她的出尔反尔很不满,极不情愿的把文件交给她。
*
战争即将告一段落,霍夫曼陷入迷茫。很久以前命运就将他和战争绑在一起。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父亲将他抱在身上的那个下午。原野上,他指向一旁的滑翔机,兴高采烈地宣告要像它一样飞翔。
他穿着白衬衣,外套搭在椅子上,即便在亲历战争后依然心向光明,他从不高谈阔论,也不歇斯底里,用西尔维娅的话来说是傻得可爱。印象中,弟弟唯一一次军国主义色彩言论是十四岁生日的时候,他说想俘虏所有敌人。长辈们赞扬他但西尔维娅清楚,他不想有人伤亡。
在儿子撤离当天夏洛特就服用了氰/化/钾。最初,她以为儿子像许多葬身在斯大林格勒上的小伙儿一样,但她是幸运的,竟能看到儿子活着回来。
霍夫曼接手的是个烂摊子,两场大雨让他的威名达到顶峰,上面派来监视的娃娃兵也被他解决了。
雪莉本想安慰几句却无能为力,因为早已丧失了共情能力。
“我来晚了。”
霍夫曼抬起头,带着一个浅浅的微笑:“不晚。”
她的打扮充满朝气,这让他很惊喜。
“资料都整理好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在手中浏览一遍,脸上露出笑意,将声音压得有些虚弱:
“这方面没人比你出色,你决定就好。”
雪莉拿出藏在袖口里的野花,“本该交给美国人,可我总习惯先让你过目。”
霍夫曼仿佛听到鼓励的话,抓住她的手,贴在脸颊上。
她抚摸着他的额头、眼皮、鼻子。指尖划过一阵温热,雪莉用手帕擦掉泪水。渐渐地,又有几滴落在手上,她不知道别人是如何安慰他,总怕自己做的不够好。事实上,从六岁起霍夫曼就不在家人面前落泪了。
雪莉环住他的肩,将他的身体圈在怀里。
他眼睛轻轻地眨了一下,声音沙沙地说:“上来。”
“嗯?”
她侧过耳朵,以为听错了。
毒素侵进每一根静脉和动脉,深入她的肌体,她的感知系统已经全面受损。哪怕是听得清清楚楚,可还会像个聋子似的再问一遍。
霍夫曼把两人的手指交叉在一起,雪莉坐在他腿上有些拘谨,有些惶恐。
尽管没有嗅觉,她仍俏皮地勾住他脖子,“你身上有女人的味道。”
说话的时候她心怦怦跳,好像心脏要炸了一样。
“我只抱了你。”
霍夫曼护住她膝盖,嗓音温和而低缓。
她靠在他怀中,听着胸膛里如暴风雨般的轰鸣。她看不透他,就如现在,那双充满笑意的眼中带着隐隐疏离,温柔又清冷。
除了冻疮和伤疤,战争没在他身上留下其它痕迹,他还似从前那般平和。但他的确变了,哪里?雪莉说不上来。
也许他应该再去趟北非,那里的骄阳能抵御严寒,那里的光芒能缝合创伤。
她无比温柔地摩挲他手上的冻疮,探索伏尔加河的凛冽。战地记者披露过,苏联的冬天气息会凝结,冰柱在鼻孔和睫毛上能挂一整天,前线的士兵会撬开冰封地面藏身。
“我从没问过。”霍夫曼突然开口。
雪莉一阵战栗,忐忑地说:“想问什么?”
他把手放在她小腹,一寸寸地抚摸,仿佛能召唤出一个新生命。关于这件事霍夫曼听到过很多版本,有的说她是故意打掉孩子,有的说是上帝降罪让她失去生育权利。
“当时是不要命了吗?”
她如释重负,“就算死我也不会生下它。”
见他没说话,雪莉疲惫笑笑:“又要怨我心狠吗?”
“我来了,莉莉。”霍夫曼抚摸着她帽子上的毛绒球,“我从没认为你心狠,那种环境置身事外是好的,况且你需要休息。”
今天,他的话出奇多,没完没了地问,雪莉也没完没了地答。
外面下起雨。一阵凉风吹过,火柴的响声逐渐弱化。
*
西尔维娅有心有不甘,她将失败转嫁到所有人身上。在家里谁也不敢轻易反驳她,她被父母娇宠成了一个暴君。觉得婚姻无望后西尔维娅回到了父母身边,她的房间布置的还像少女时一样,老霍夫曼会隔三差五为她挑选玩具熊。
听闻弟弟功成名就,她会以消暑为由躲避。霍夫曼没有察觉,还是喜欢跟在姐姐身后殷勤地扇扇子。
西尔维娅认为弟弟只能由她一人驱使,即使他成为德国英雄后有许多女孩围着他,她也依旧自信满满,因为那些丫头都不是他的菜。
雪莉的出现让她有了危机感,她比霍夫曼更早认识她,她和雪莉的姐姐是同学。大家都非常羡慕塞弗特家的女儿,她也不例外。多年后,西尔维娅再次听到这个名字,那时的她无法接受羡慕对象成为家庭成员。现在,她放下了执念。昨天她找到雪莉,希望战后能和她一起等霍夫曼回家。
*
霍夫曼喜欢陪她整理文献,有时会突然抓住她的手,贴在脸上。她手上有股很浓的酒精味。离开劳工队雪莉每天都用它遮盖死人味,可她没了嗅觉,控制不好剂量。
看着他耳朵上的印记,雪莉声音甜美而鲜嫩,“它让你困扰?”
“还有这边。”霍夫曼低头贴近她的脸。
“我又不是情/色狂。”
当发现无法拒绝,只好在明亮眼眸的注视下,轻咬一口。没多久,他吁出的呼吸变得炽热。她喜欢看他动情的样子,她想对他敞开心扉,想和女明星一样与他弹奏钢琴曲,想和他一起堂堂正正走在街上。一想到这些,她就忍不住露出笑靥。
“伯尔尼玫瑰园很独特,你有时间吗?”
雪莉故意说没有。
他微笑,一副迁就纵容的模样:“六月盛开,在这之前你有足够的时间处理事情。”
“然后呢?”
“然后......”他思索一下,有些腼腆地说,“我要和你做/爱。”
临行前,霍夫曼拿起桌上的信封,还有一些兑换的美元。这是他给所有的积蓄,不是特别多足够应急。
雪莉得意洋洋地问:“信不信我能让它变得更多?”
“亲爱的,你永远是最棒的,记得把信交给威尔逊将军然后等我。”他含蓄说。
雪莉一言不发,霍夫曼以为她打起退堂鼓,那双柔和清澈的眼眸隐隐浮着一层泪膜。
“我爱你,莉莉。”霍夫曼将下巴抵在她肩上。
他似乎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
雪莉吻去他的泪水,柔声说:“我等你,我会一直等你。”
他眼睛眨了两下,微微笑了。
“抱抱我。”
她张开双手,像鸟儿抓住树枝那样紧紧抓住他。他的背脊温暖、宽厚,但又落寞、单薄,像深秋飘零的枯叶,在寒风肆虐中跌跌撞撞寻找避风港。
她擅长在黑夜、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袒露柔情,她依旧迷恋他,即便看到霍夫曼的时候会陷入一段痛苦回忆,可心还是情不自禁向他靠拢。
她伸手摸向他颈动脉,他的生命在指尖跳动。梦里场景浮现在脑海,回想起来仍心悸不已,她一遍遍问自己,如果他再次离开会不会怕。
是的,
她怕。
*
凌晨五点,曙光初现。当第一缕玫瑰色的霞光出现时船开动了。
马特维耶夫率部队赶来,突然阻止渡河行动。为掩护友军渡河,残余东岸的官兵摧毁渡河设备自断后路。
霍夫曼先是手臂中枪,胸口又中了一枪。子弹刚穿透的时候,犹如重磅拳头砸在身上。回过神,无力感把整个人掀倒在地。他的头朝腹部弯曲,身体蜷缩成一团。血液疯狂涌出,他慢慢张开嘴,发出落叶般的低吟。
他听见水面激起的浪花,闻见了青草香,这种味道还是一如既往的鲜嫩,恰如从前。
每逢雨天,父亲不会布置家庭作业,他蹲在过道上,把蜗牛放进草丛,之后会顽皮地弹去草上的雨珠。西尔维娅笑他笨,他不明白姐姐的意思,后来才知道,那些蜗牛还是会爬出来被人踩死。
攻势不那么猛了,体温在一点点流失。分明是雨天,他却看到了阳光照耀在泥泞的土地上,照在闪着寒意的血泊中。
他想起第一次把风筝送上天,第一次赢得父亲夸奖,第一次穿上制服......但内心最柔软、最隐秘的地方是雪莉将他揽在怀中。
天大亮,一切都化为灰烬。
马特维耶夫举行了基督教葬礼,齐射了三次礼炮。战争结束后,他把一份关于霍夫曼之死与葬礼情况的说明寄给了西尔维娅。
他长眠林木间,不见一束鲜花,只是偶尔会飘下几片败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