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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冬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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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苍纵山。
一道凌冽的剑意划过寂寥的天幕,闪出一道银光。那竹林被惊动,沙沙作响,却没有半片残叶落下。
剑回鞘,空气震颤波动,没泄露出一丝声音。
一双素白的手轻轻摩挲着剑鞘上凸起的花纹。在摸到一处时,那双手猛地收紧了。一时间,青筋显露,骨节被攥得发出响声。
“师姐。”一声轻唤打破了紧绷的氛围。
灵崎有些怯怯地看着身前一席素衣的女子。
他是今年才进山的。但早在他进山前,师姐的名字在整个上重天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面前的女子裹着一身月白的衣裙,衣角绣了竹子的银色暗纹。青丝只用一根月白的发带半拢。冬日里的风挣扎着拽起她的衣袍,勾勒出她极为瘦削单薄的身形,好像下一秒就要消失在这风里。
奚凝绝缓缓松了手里的剑鞘。手心已经被硌出了一道细小的豁口,艳红一片,像开在雪地里的一朵月季。
她轻轻偏了偏头,声音淡若远山,“怎么了?”
灵崎连忙行了一礼,说,“师姐,师父叫您去一趟殿里。”
奚凝绝转过身,面上没什么血色,几乎要与她的衣袍融为一体。唯一能称之为亮色的,只有她右耳垂上坠得红玉。
那玉成色极好,一分杂质也没,浓得像化不开的血。雕成了叶子的模样,三两成簇。细细的银链穿过红叶和耳垂,荡在耳后。
灵崎只瞥了一眼,就不敢再抬头。他也看不出师姐的心思。浅色的唇轻轻抿了一下,喜怒难辨。
“你去吧。告诉师父,傍晚时分,我再前去。”奚凝绝提了三分气力,语气里竟有几分温和。
“好。那灵崎不叨扰师姐修行了。”灵崎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转头就要离开竹林。
“你身法不错,只是内力还不够深厚。平日里要再用心些。”
灵崎没想到她会提点,有些怔愣地看着奚凝绝。
女子一双桃花眼,琼鼻柳眉,当是十分艳丽多情的好皮囊。只是那眼里映得是寒冬烈风,无波无澜,似枯木,难再生。
“下去吧。”奚凝绝没看他,只是盯着自己手里的剑鞘。
灵崎恍若大梦初醒,“多谢师姐。”
直到回了空悟殿,灵崎还有些不可思议。
奚凝绝是什么人?
那可是上重天唯一一个不过百岁就已至化神期的天才,修得还是公认最难的无情道。
当年她提着一把剑几乎将上重天所有高手都挑战了个遍,无一败绩。哪怕两败俱伤,奚凝绝也从未输在任何人的剑下。
她的剑,岁晚,也就此成名。剑身修长,剑意冰寒,无声无息间逼人性命。灵崎总觉得这剑名字太过风雅了些,实在与杀气凛然的刀剑不符。
灵崎一想到这样厉害的人一刻钟前就站在自己面前,就有些难以抑制的兴奋。
“灵崎?”
“师父!”灵崎看见师父,冲过去喊。
“怎么这么开心?有什么喜事说给我听听。”
被灵崎称为“师父”的男子看着年纪并不大,也就比奚凝绝大了四五岁的样子。他本就是极为温润亲和的长相,脸上总是带着三分笑意。平日里总爱穿青色的衣裳,倒像个教书的先生,不像舞刀弄剑之人。
“师姐夸我身法好!”
“是么?还说什么了?”
“说我的内功不够精益,让我多留心。”
“你师姐既然说了,好好听着罢。”
“师姐还说,今日傍晚来殿里见您。”
“好,师傅知道了。做得好。”男子笑眯眯地摸了摸灵崎的头,“你先回去,我等等你师姐。”
“是。”
那男子看着灵崎的身影走远,口中喃喃自语似叹息道,“阿绝啊……”
残阳落幕,山边霞光万丈,万物都镀了一层金。
奚凝绝跨过殿门,金色的夕阳照在她的身上,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只给她添了不似生人的神性。
她单膝跪地,行了个大礼,“师父。”
男子略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嗔怪道,“都说了不必行这样大的礼。你非不听。”
奚凝绝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好了,起来吧。”
奚凝绝这才站直了,望向窗前的男子,“不知师父叫徒弟前来,所为何事。”
“阿绝,这些年,我时常想,让你入了无情道,是不是错了。”
“那都是徒弟自己的决定,与师父无关。”
“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奚凝绝没回答,只是低头错开了男子的眼睛。
“你明明知道,凭你的天资,就算修别的心法,也能有一条光明之路。当年你执意入无情道,几乎要了一条命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
“你既不愿说,那我换个话题。你为什么要拜我为师呢?”
“自然是师父功力深厚,为人正直。”
“阿绝,睁眼说瞎话也要讲个限度罢。我这么多年功力可无一分进益。真要打起来,我可不一定打得过你啊。”
奚凝绝又不说话了。这么多年来,她师承于此,受恩良多。只是这两个问题,几乎是问到了她的命门上,她不可能透露半分,哪怕是她的师父。
“当年你洗髓净骨,红尘累愿皆需割断,我也没见你不舍过半分。我曾劝过你,无情道太苦了。它并不要求你成为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而是逼着你不为任何情思羁绊。听起来简单,但这世上,又哪有几人真能做到万事万物皆不入眼呢?”
奚凝绝低垂着眼睫,眸子里浮浮沉沉,蕴含着无声的风暴。
“所以所有修士修无情道就是在逼自己放弃,逼着自己克制,逼着自己做到置身事外。当年……”
“师父不必再说。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他人无关。日后有任何意外,都由我一人承担。”奚凝绝猛地打断,语气平静温和,却不容置喙。
那男子看了奚凝绝良久。外面的日光渐渐暗了,黑暗攀上了奚凝绝的衣角。
他略一抬手,殿中灯火通明,再开口,“阿绝,我并不是想要翻旧账。只是这么多年,你心里真正做到‘了无羁绊’了吗?你的无情道又能坚持多久呢?”
“若是你总被此所累,终会心力交瘁,力不从心。”
“多谢师父提点。只是徒弟既已决定,就无回头之路。今日也不早了,徒弟先行告退。”奚凝绝好像戴上了一副坚不可摧的面具,任凭那男子说什么,都无法撬开那严丝合缝的假面窥视她的真心。
奚凝绝看着爬上来的新月,勾起了一抹尖利讽刺的笑意。了无羁绊。她的所有羁绊都已经沉入黄泉了,难道还算不上了无羁绊吗?若是真能让她再续尘缘,这无情道碎了又何妨?
月光如醉,却无人肯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