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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甲辰年丙寅月己亥日,连续落了半个月的雨,今日终于放晴,细碎的阳光穿透凌霄山腰的云雾,整片云海染上了层次分明的焦黄色。凌霄山终年不见人影,旁人都知晓这临江城东郊有座凌霄山,然不知为何人人都没有想过来这凌霄山上一探究竟。偶有几位旅人匆匆在临江城歇脚时打听凌霄山,但不知为何人们都再没见过他们。
      此时正值正午,凌霄山庄门口,俏丽的少女挽着沉静孱弱的中年女子正说着悄悄话。少女身着嫩黄长裙,颈部一串珍珠项链是唯一的饰品,身后背着把锋利的凤嘴刀,只是终究少了些煞气。而中年女子像是极畏寒的模样,身披狐裘,内里一袭白衣,腰间两把不过半臂长的匕首竟是待在主人腰间都不安分,凌空嘶鸣。一位俊朗的中年男子站在二人对面忍不住掉眼泪,他身着青色圆领袍,袖口的护腕银光凛凛,可惜被眼泪糊得看不清花纹。
      “爹,你莫要再哭了。实在不行你去那个池子边哭呢?娘不总说要往池子里引些水吗——这样夏季可泛舟,冬季可凿冰。”少女像是终于受不了了,出声打断中年男子的哭泣。原来这正是凌霄山庄主人林金仇和木清寒的独女——林三芷。传闻林金仇原是富商之子,本应是打马泛舟的顺遂公子哥,谁料家中变故,十五岁竟独自一人拜入江湖中素有凶名的鸣金派,硬生生闯出了一条血路。而木清寒更为稀奇,谁都不知她的来历,只知她一出世就凭借两把腰间的短匕首刺奸相、挑铁骑,一时间风头无两。江湖传闻退隐江湖的制器名家木重尧视她如骨肉,那两把不世的短匕正是他的封山之作,然短匕的凶煞之气太重,木清寒只得“以杀止杀”。不过要是让木清寒听见这传闻,她保管会“啐”一声,让人见见久未出世的断肠匕。
      “好呀,你胆子肥了,竟拿我开起玩笑了。”木清寒笑骂,却不见怒意。
      林三芷眨了眨眼,轻轻靠向母亲,万分自然地撒起娇来:“都是爹爹的错!娘,你看看,这太阳都落山了,我连山庄的大门都没踏出去呢!”
      林金仇此时也不顾伤感,瞪直了眼看向林三芷:“不准笑话你娘!还不是想着能让你练练身法,不然你连敌人的身都近不了,脚一滑就扑人家身上去了。”
      木清寒被林金仇恨不得演上一遍女儿出糗的模样给逗乐了。凌霄山上常年孤寂,庄内虽有满屋的绝世兵器,亦有满园的草木繁茂,但夫妻二人不雇仆从、不收徒弟,这山庄内二人是林三芷唯二的师父,林三芷也是他们唯一的徒弟。对于林三芷的水平,他们心中还是有点数的——在同辈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然就算有短板又如何,两人都做不到逼迫三芷成天练武,他们并不指望三芷武功盖世、冠绝武林,只要扎实地学好基本功,学自己想学的东西就好。林三芷的基本功全都是夫妻二人稳扎稳打逼出来的,练手就从实打实的火中取栗到花把式的刀花;眼锐就练静,练百步穿杨、练桃核雕花。山下实在是没有人是这么教武功的,也只能是他们将所有时间花在三芷身上,三人一边玩一边学,倒也不算难挨。然而木清寒用匕首、林金仇用拳,林三芷竟然对刀情有独钟也算得上一桩怪事。不过木清寒和林金仇相当乐见其成,时常开玩笑“子女债”的意思就是林三芷大刀阔斧的武风天然克制他们不死不休的斗法。不过他们最喜欢的事还是和三芷一起玩,纯粹的玩,评点兵器谱、复盘曾有记载的大战、修整草木,只要与三芷在一起什么都是好的。
      林三芷也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反手将凤嘴刀立在身前:“我才不需要近身呢!该是他们怕我近身才对!”她手中的凤嘴刀虽还未见过血,但少女竖起近人高的凤嘴刀,刀头呈圆弧状,刀背斜阔,刀柄似剑,一看就是取人性命的利器。
      林金仇还想再说,却被木清寒悄悄按下,两人对了对视线,也不再和千娇万宠长大的女儿争辩。毕竟她已经长大了,她总归要迎来她的世界。林金仇生硬地转移话题,提起她包袱里的六封信件来:“近年来我们都有与这几位你的叔伯姑姨通信,就算是你小的时候也是有受到过他们的指导的,到时候你见面可千万别再如此吊儿郎当了,要好好拜见。若是他们门下弟子言语间有不满或鄙夷,你也无需多管,走人便是。只是千万记得别与他们起正面冲突。这一路上还得靠你自己打听和摸索,我们能做的也很少。只是人不一定全是好的,也不一定全是坏的。”
      林三芷摸摸厚实的包袱,想了想终究没继续顶嘴,只是嘟囔了一句:“知道啦,你教出来的女儿你还不放心吗!”
      木清寒笑笑,显然已经习惯了父女两人的斗嘴,接过话头继续说道:“其实就算是你的爹娘也谈不上在江湖上混得好,但就像我们常和你说的——”
      “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林三芷抬起头看向木清寒,笑弯了一双凤眼,却中气十足地应道。少女清脆的声音荡得山风都为之一颤。
      木清寒笑得更温柔了,双眼间隐隐有泪光闪烁,她点点头:“是的。尽管爹娘不能陪着你了,但希望你记着——重视自己的责任。虽然你就算变成人人喊打的大魔头,我们也永远会在这里等你回来,但爹娘还是希望你可以结交三五知己,阅尽山河云海,成为比你爹娘还出名的侠客。”
      木清寒话还没说完,林三芷已经扑上前抱住她,哽咽着说:“娘,你别说啦,我不走行不行?”意识到要告别凌霄山庄,告别爹娘,林三芷是多么想回到小时候,从第一次扎马步练起,一步一步地重新走到爹娘面前。她想,如果能再有一次,她一定不会总是和爹顶嘴,一定会好好和娘练身法,这样她再离开的时候会不会少一点遗憾、少一点眼泪?
      在林三芷出生前,木清寒怕极了见她,怕她太小太脆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其实是害怕自己无法成为母亲。母亲多伟大啊,所有人都爱说母亲如何为家庭付出、如何哺育孩子,越是歌颂母爱越是把“母亲”的人性剖开,似乎做母亲就是神下凡人间的指标。但木清寒的个性太过鲜明,她永远只能是她自己,她要如何成为母亲呢?在看到林三芷的前一刻她还在疑心自己能不能像一个母亲一样爱三芷,她无法说清爱是什么感受,只是看着三芷安静地躺在她爹的怀里突然萌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责任心。她想,这个世界多好啊,让三芷看一看吧。
      木清寒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将三芷往怀里抱了抱,又坚定地扶起三芷的肩膀。到临别这一刻,木清寒心中的不舍不比三芷少,她深知踏出山门之后三芷将过上属于她自己的生活。有人只见声色犬马、纵情声色,即便躺在尸骨堆上也只想着手中的酒不够烈;有人侠肝义胆,豪情万丈,从不及一人宽的小巷走向金戈铁马。无论是什么样的生活,她相信那都是最好的、属于三芷自己的生活,她能做的就是送她走到这里。两人两双泪眼相对,木清寒摸了摸三芷的头,笑道:“三芷,去看一看吧。”
      林金仇看着两人,刚刚止住的泪水差点又忍不住了,只得开起玩笑来:“现在应该把你们打包送到池子边。”两人齐齐怒瞪他,吓得林金仇摸摸鼻子,“这天色也确实不早了,三芷,下山吧。”林三芷嘴一别,差点又要哭,林金仇连忙又掏出几张通达钱庄的存票来塞给她,惹得木清寒和他好一桩眉眼官司。
      三芷看着爹娘十六年来都玩不腻的私房钱争夺战,不由自主地笑出声了。其实爹存私房钱也没有什么用处,他曾经悄悄告诉过三芷他只是害怕什么都会消失,攒着点钱安心。娘倒也知道这回事,某天和她一起坐在池边磕瓜子时,轻描淡写地说:“你爹都在山庄底下埋了个金山了,他就是爱藏。就我们俩瞒着你藏的是大头,他和你瞒着我藏的是小头。”三芷差点摔进池子里,从此绝不掺和爹的独角戏。
      怎么就会这么舍不得呢?三芷一边笑着一边擦了擦眼泪,背起她的凤嘴刀,不再看向爹娘。林金仇和木清寒也都不再出声,他们真怕自己忍不住想要挽留林三芷,山下也没什么好的,不然就在山庄里呆一辈子吧。但他们什么都没说。
      林三芷背对着凌霄山庄的大门,轻声告别:“女儿不孝。”随即大步向山下走去,快一点、再快一点,眼泪就不会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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