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不论出身》犹早

79、论语

　　冬日清晨，瑞雪初晴，闽霁身着华丽官袍，佩戴着象征特使之职的令牌，踏上了通往边关的驿道。

　　蔡钦文一路陪伴，送至十里长亭，寒风中二人并肩而立，身影交织，却笼罩着淡淡的哀愁与无奈。

　　二人脚下皆是白皑皑的积雪，正如他们即将结束的婚约，纯白，冰冷。

　　蔡钦文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的疑问：“霁儿，咱们两家商议取消婚约的事……你，你可曾对我动过真情？是否……不取消？”

　　他满脸的别扭与不甘，话语似在挽留，但态度傲慢。

　　他说：“那日入宫你装病，我焦急之下抱着你出去求医，满宫的人都看见了。如此肌肤相亲，若是换作旁人，非得成亲不可。”

　　他竟然借此事试图说服闽霁改变主意。

　　闽霁听了，嘴角浮起一抹恬静的微笑：“世子，在南方遭遇匪寇时，我与姚侍卫一起滚落山坡，比你我那日亲密得多。按理说，我该与他携手一生。”

　　蔡钦文听闻此言，心头一阵抽搐。他猛力一踹身边的树干，积雪瞬间洋洋洒洒飘落，犹如他此刻乱七八糟的失落心情。

　　“我不要陆婉华，今后也不再见她！”他愤然宣言。

　　可这一切与闽霁有什么关系？

　　“嗯。”闽霁淡然应一声。

　　蔡钦文继续说：“霁儿，如果最初就没有陆婉华这个人，你会不会……会不会愿意认真考虑和我在一起？”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祈求与期待。

　　闽霁毫不迟疑地回应：“会。我会认真与世子相处，也许会相知、相爱。”

　　她的话语清晰而果断，让蔡钦文在失望中找到了一丝安慰。

　　蔡钦文像是找回了丢失的尊严，嘴角勾勒出一丝苦笑：“我就知道！”

　　他的话语中饱含释然：“我并不是责怪陆婉华，也不是懊悔自己的选择。我只是觉得命运弄人，如果我早些开悟就好了。”

　　闽霁微微一笑，没有反驳。
　　她不觉得蔡钦文说这些话是自信过头，或者自欺欺人。如果没有陆婉华夹在中间，她确实很可能与蔡钦文修成正果。

　　蔡钦文本人及其家世的优点数不胜数，他的缺点很少，却因为陆婉华的出现而被无限放大。

　　蔡钦文忽然提到了大皇子：“那我祝你与大皇子早日喜结连理。”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闽霁感到惊讶：“你怎么会这么说？”

　　蔡钦文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寒风中显得特别悠长：“呵，男人！相信我，我能看出大皇子对你的心意。”

　　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一股男人间的默契与理解，随后转身离去。

　　他潇洒地背对着闽霁挥手：“一路顺风啊！”

　　蔡钦文转身踏上了返回京城的归途，而钱景行却选择留在原地。

　　钱景行面色坚决地指一指天上：“我可是得了陛下的金口玉言，允许我跟着特使一起杀敌立功，挣够脸面好把三叔接回来！”

　　闽霁听完，扑哧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知道了，但凡有立功的机会都留给你。”

　　经历过南下的磨砺，闽霁此番出行显得格外泰然自若。

　　秋色也成长不少，不再携带那些华而不实的物件。

　　然而，她们的装备依旧奢华无比，行军帐篷搭建得宛如一座移动的宫殿，内部不仅考虑到了充足的采光与保暖，甚至还添置了屏风和地毯，极尽精致。

　　闽瑰婠忍不住劝谏：“如此奢侈只怕会刺激边关百姓与将士，他们在冬日里连一顿热饭都难求。”

　　然而，闽霁却淡然回应：“我来自繁华京城的富贵之家，让他们见识一下太平盛世的气象，激发他们昂扬的斗志有何不可？”

　　“众将士必须要明白自己捍卫的是怎样一幅江山画卷，更要怀抱对美好生活的期待，深知建功立业后将会得到何等富贵。若是我故意伪装成贫寒模样，岂不是在欺骗他们对现实的认知？”

　　闽霁言罢，又免不了一番惩罚：“你好好反思吧，抄写诰文三遍。”

　　闽瑰婠颇感委屈：“我只是提出意见，你不听就罢了，为何要惩罚？”

　　闽霁一脸肃然：“若要我教导于你，就要给我权利对你进行约束。赏罚分明，乃是教导的核心。若你无法接受惩罚，日后也不必再来请教我。”

　　秋色掩嘴轻笑把闽瑰婠拉开。

　　闽瑰婠不服气：“她平常就这么做事吗？就这样还一个个夸她呢！”

　　秋色难得慷慨解惑：“闽娘子，你可知‘三思而后行’？”

　　闽瑰婠气愤：“你真当我目不识丁吗？”

　　秋色耐着性子解释：“我的意思是，遇事先自省，多数问题静心思索即能解答。女郎每日政务缠身，重复解答这些常识性问题，难免会心生厌倦。闽娘子可多研读典籍，疑惑之处书中自有答案。”

　　闽瑰婠梗着脖子追问：“哪一本书？”

　　秋色从容答曰：“论语吧！女郎方才所言，其实可以用一个词概括。京城特使的到来，让众人尊敬、羡慕、效仿，进而激励他们不断进步，这难道不正是一种‘见贤思齐’吗？”

　　闽瑰婠被说得哑口无言。
　　见贤思齐？
　　啊，多么熟悉的一个词！

　　可以这样解释吗？
　　真的出自论语吗？

　　秋色继续说：“闽娘子不妨反向思考，倘若代表陛下的特使泯然众人，那样真的好吗？会不会消解边关百姓与将士对皇上的崇敬之情？”

　　闽瑰婠深深呼出一口气：“所以，我对此惶恐不安，夙夜匪懈，其实是杞人忧天？”

　　不就是成语吗？谁不会！
　　她一句话连说三个！

　　秋色眼里止不住笑意，像在逗弄生气的小狼狗：“怎会呢？闽娘子警示得好，女郎必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闽瑰婠冷哼一声：“你也就会卖弄一本论语，‘三思而后行’也是出自论语吧！”

　　秋色：“‘三思而后行’是，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是。”

　　“不是吗？”闽瑰婠怀疑。

　　“不是。”秋色斩钉截铁。

　　闽瑰婠坚持：“可我记得……”
　　秋色打断道：“这句话出自后人编写的论语注解。”

　　闽瑰婠：“有差别吗？”
　　怎么不算「师出同门」？

　　秋色莞尔：“闽娘子见笑，闽娘子读书曾得温翰林指导，自然比我透彻，我不过是跟着女郎略学过一点。”

　　闽瑰婠：……
　　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初又没人跟她说温远舟是大儒！
　　她们母女俩自己去打听的，只听说温远舟被罢官！

　　闽瑰婠红着脸道：“妹妹说了要给我风光，你到了边关不可再对我如此不敬！”

　　秋色：“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讨论学问的事儿，哪有不敬一说？”

　　闽瑰婠：……
　　好家伙！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论道？

　　秋色：“哦，这句话也出自论语。闽娘子见笑了，我真是所学有限，左右离不开论语。”

　　“哼！”

　　闽瑰婠气得回帐篷狂抄诰文。
　　「
　　昔为垂髫稚子，今则成人立事，从兹而后，宜修己以敬，进学以诚，内养性情，外修容止。

　　为人之道，在于孝悌忠信，淑慎其身；为女之本，须知针黹烹饪，守家持业。望尔承袭家族懿范，尊崇古训，心怀谦卑，志存高远，既要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才智，更需具贤良淑德之美质。

　　今后岁月，无论居庙堂之高，或处江湖之远，皆应秉持温良恭俭让之德，发扬中华女性传统美德，尊老爱幼，亲仁善邻，内外兼修，形神俱美。
　　」
　　闽霁只摘抄一小段节选让闽瑰婠学习，其实字数不多，但闽瑰婠却当真从中品出些味儿来。

　　以前，她对京城贵女的理解就是，从小娇生惯养，长大家族联姻。

　　及笄之后，开始相看人家；紧接着订亲，每天绣嫁衣；再接着结婚，整治内宅；然后生子，抬小妾斗小妾。
　　时光荏苒，一晃眼孩子成年了，再按流程来一遍安排儿女联姻。

　　她以为这些就是京城贵女的全部人生，可是，诰文上竟然只一语带过。

　　家族长辈们对女子的期待，更主要的是希望她成长为一个有着优秀品质的人。

　　这个人可以居庙堂之高，也可以处江湖之远。只望她内外兼修，守家持业，而不图她攀附权贵，甚至一个字也没提开枝散叶。

　　闽瑰婠把罚抄的文章交给闽霁时，终于问出一个久久不能释怀的问题：“当初我跟太子走得亲近，你们不怕我，也不讨好我，是因为早知道太子不中用，还是因为你们压根儿就瞧不上东宫，不管那里坐的是谁？”

　　闽霁眼中难掩责备之意。
　　这句话真的，每一个字都是对律法的挑衅！

　　闽瑰婠撒娇道：“求求你，就回答我这一次。是不是无论我嫁给谁都没用，就算我成了皇上宠妃也没用？不管我嫁得多好，都不能让你们害怕，甚至得不到你们的尊敬。”

　　闽霁头疼地按一下太阳穴，无奈道：“闽瑰婠，你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呢？我等身为臣子，对于储君废立都不应多言，何况干涉陛下宠爱哪个妃子？”

　　闽瑰婠：“不怕我当了宠妃之后陷害你？”

　　闽霁嗤笑出声：“陛下都得耐心等着陆国公先动手呢！你是什么等级的宠妃呀，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陷害侯府？”

　　闽瑰婠觉得自己被看不起了，豁出去道：“我……我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干出个株连九族的大罪还不行？”

　　闽霁大笑出声：“你跟湘湘应该能聊到一起。”

　　“什么意思？”
　　“你们都酷爱听戏文。”

　　闽瑰婠：……

　　闽霁：“我且问你，陛下登基十几载，株连九族的大案出了几个？”

　　闽瑰婠：“不会没有吧！”
　　闽霁：“聪明，确实没有。”

　　“不是有陆国府吗？”
　　“抄家是抄家，株连九族是株连九族。”

　　闽瑰婠怒得七窍生烟：“你不要同我咬文嚼字，我说的就是这回事儿，我犯了大罪，要抄家的那种！”

　　闽霁轻松解决：“嗯，所以我们分家了。”

　　闽瑰婠：……

　　闽霁突然想到什么，心疼地问：“你接近宁王，就是为了能压我一头？”

　　闽瑰婠闷声道：“嗯，我给了太子好多钱，还告诉他很多秘密。”

　　闽霁皱起眉：“你在边关时就与宁王秘密往来？”

　　闽瑰婠赶忙否认：“没有，我……你想说我做太子的奸细内应吗？没有的，我怎么会那么糊涂？是你订亲之后，太子主动接近我，我才有机会攀上太子。”

　　闽霁安慰道：“别急，宁王不足为虑，我也没有审问你的意思。还有，不可再称其太子。”

　　闽瑰婠渐渐冷静下来：“我不像你这么能干，阿爹也不会让我知道军务上的事，有什么秘密可泄漏给宁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宁王花钱，哄他高兴。那些秘密都是我编的，看宁王想听什么，我就怎么编。”

　　闽霁无奈笑道：“那你也是费心了，拍马屁的人不少，独你能得宁王青睐。”

　　闽瑰婠神情落寞：“宁王会不会恨我欺骗他？去到封地之后他就明白了，天下之大，哪里也比不上京城。否则，那些流放的罪臣，外放的官员，怎么一个个心心念念着回去？”

　　闽霁缓缓说道：“他是太子，不是傻子。他是清醒地选择相信你的胡言乱语，因为那正中下怀。大概当时满京城除了你，没有人会对他说京城和储位都不及外头的广阔天地自由自在。”

　　闽瑰婠：“那他将来肯定恨死我了。”

　　闽霁：“如果他足够聪明，就不应该恨你，而应努力把封地经营成你描绘的美好画卷。”

　　闽瑰婠忍不住苦涩地笑：“怎么可能？阿爹经营十几载，北地仍然一片荒芜。其实我不全然乱说，那些都是昔日门客说给阿爹听的话，可惜他们满怀信心地来，但无一例外失败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