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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女子为官只能做女子的主吗? ...

  •   闽霁一身素衣,忙碌于赈灾一线,瘦弱的身躯仿佛蕴含着无比坚韧的力量。

      她原以为春水县里喝黄连粥已经够惨了,却不知城镇之外、云海郡以南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灾民像野兽般暴尸户外,无人收殓,无人悲哭。

      真正贱如蝼蚁。

      看到后来连闽霁一行都麻木了,路上遇到尸体只快速掩埋,再没精力哀伤,更无暇去查他是谁。
      就像人们打扫时看到蝼蚁尸堆,只会觉得麻烦,快快一扫帚清理干净了事。

      灾民忍耐力真强,都这样了还不造反?
      倘若闽霁没有南下,此时恐怕正在侯府里被娇养着,嫌天气闷热,嫌饭菜不可口。然后,一大桌饭食只简单扒拉两口,余下都倒进泔水桶。

      太浪费,反他娘的啊!

      闽霁只要想到如今京城里如何享乐,就气得不行。
      灾民怎么能忍住不造反啊?

      灾民还因为今天在粥里尝出一点肉味,就感恩戴德。
      灾民说:“要说京城里风水养人呢,娘子们知书达理,各个都跟菩萨一样。”

      今天的粥里加了肉末,还洒了一点盐。
      闽霁见灾民欢喜,吩咐官府的人:“地里长出一些野菜了,明日做肉菜粥。”

      救济粮姗姗来迟,断断续续仅够维持生计,灾民们日复一日靠稀薄如水的粥汤挣扎在生死边缘。
      闽霁他们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对于物资调度的困难和运输的艰险缺乏考虑。

      简而言之,他们不知道天下之大原来竟有这么大……

      尽管如此,灾民还是千恩万谢,甚至有人说闽霁破费。
      一位灾民说:“我们哪用得着这么好的帕子?”
      另一位灾民嘿嘿笑:“我母收进她宝贝箱子里,说等孙子生出来,给娃娃用。”

      哪是什么珍贵的料子?不过是比寻常粗布柔软一些罢了。
      当初闽霁凭着想象中的灾民去做相应准备,她想象中的灾民就是脏兮兮,所以很需要帕子……

      闽霁转移话题道:“今儿看起来倒是轻松,这边引水工程快好了吗?”
      灾民们见问的是正经事,赶紧推一个领头似的人物过来回话。
      那人说:“再过两天引水渠就能挖好了,只是有点小麻烦。”

      闽霁微笑鼓励他继续说。

      经过这一路赈灾的历练,闽霁更懂人情世故了。会当众说给她听的麻烦,通常就是希望她能解决,并且一定是她能解决的危害公共利益的大麻烦。

      灾民们和官员们对她似乎有一种发自肺腑的爱护,一些私人的小麻烦不会说给她听,一些真正的大麻烦也不会指着她解决。

      那人继续说:“水渠改道,要经过几户人家的田地。有个张寡妇死活不同意,就她家那段没动工。”
      停顿会儿再补充道:“她家没男人,修水渠的活儿轮不到她,小妇人见识短,就不肯配合了。”

      官府组织灾民引水浇灌田地,没有工钱,但管饭。
      待遇这么差,却有上至60老翁,下至8岁幼童,争先恐后抢活干,好歹是给家里省一张嘴。

      张寡妇也想来干活。

      “好,我去看看。”闽霁欣然答应。

      灾民不放心,担忧道:“那张寡妇为人粗鄙,说话不中听,闽侍读还是别见的好。”
      闽霁:“你叫人寡妇,说话就好听了?”

      灾民打自己一巴掌:“诶,我这张贱嘴。”
      闽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许你随便打了?”

      灾民嘿嘿傻乐,说:“闽侍读教训得是。”

      张寡妇很显眼,闽霁去找她的时候,她正搬一张小板凳坐在田地中央舌战群儒。

      张寡妇愤愤骂道:“他娘的,这日子过得真他妈憋屈!老伴儿蹬腿儿了,娘家立马翻脸不认人,婆家更是把我当成丧门星,族里那些亲戚全当我死了一样,村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也没一个拿正眼瞧我。连官府也欺负老子孤儿寡母,发救济物资的时候,他们眼皮子都不带抬一下,就算有我的份儿,也是少得抠搜的。修啥水渠呢,好事哪能轮到我这个苦命婆娘,还扯什么女人家没力气尽添乱,老子的膀子力气再小,还能不如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这群天杀的,没心没肺的玩意儿!是不是觉着我一个寡妇就活该受罪,不该活在这世上?好事甭想沾边儿,可一旦碰到占地征田的事儿,立马就盯上我那仅有的两亩救命田,水渠硬是要从我头上碾过去!”

      闽霁远远地站着听了会儿,张寡妇的声音好像是在历史长河上飘荡的一曲妇女哀歌。

      当地官员早得了信儿,赶忙过来迎接闽霁,顺便大吐苦水:“这个寡妇厉害了,早年丈夫刚死就不知道去哪儿怀了野种,愣是把一份家业保下来。后来老天开眼,让她那孩子一生下来就是个残废……”

      秋色厉声打断:“你是哪个衙门的?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什么污糟话都敢拿来说?”

      官员吓得赶紧跪下认错,却被王弦直接拉起来,示意他少说话。

      “我、我……我?”官员想问王弦怎么挽回,他不想因此丢官啊!

      “去洗把脸再来。”王弦把人打发走,然后跟闽霁解释,“瞧这妇人一张利嘴,无论谁整日听她骂街都要崩溃,何况他们已经听了好几天。”

      “我听着倒觉得有趣儿呢!”闽霁淡淡道,“她的诉求是什么?想用这两亩地置换更多更好的田产吗?”

      另一位官员看看闽霁,再看看王弦,得了王弦点头才小心翼翼地回答:“灾后重建事务多,她家派不出人,却眼红别人家有活干。”

      闽霁问道:“为何不给她派活干?嫌她挖沟渠力气小,那后勤呢?淘米熬粥,她也不能干吗?”

      官员茫然地眨着烟,茫然地看向王弦。
      这话怎么说好呢?
      淘米熬粥这事儿吧,张寡妇确实能干,可是这活儿一堆人抢着干啊!不说厨房里干活清闲,还能捞点儿油水,便是一天到晚闻着味儿都欢喜,这可是灾区!

      王弦清清嗓子,有话直说:“女郎觉得这是好活计,旁人也这么觉得。有这等好事,必定优先安排给有功劳的人家,譬如家中男丁战死沙场。”

      官员忙不迭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虽然里面肯定有几个不合理的关系户,但大部分安排都经得起调查。

      “哦,那就是活少人多。”闽霁总结道。

      张寡妇仍然坐在烈日底下面对一群官吏口灿莲花,她那样鲜活并且努力,但却没有感染任何一个人。

      闽霁觉得张寡妇有趣,但也仅此而已,不可能把她写进奏疏里。
      她经常会在严肃的行文中添两笔民间奇人趣事,一是让皇上看到世间百态,二是逗皇上开心,三是图皇上爱看,至少不烦她。

      张寡妇有趣,但连插科打诨的戏份都不配。

      闽霁缓缓走到张寡妇面前,开门见山地问道:“修渠人员已经饱和,你想替掉谁的岗?”
      张寡妇眼皮一掀:“你是谁?”

      闽霁不想做得太仗势欺人,此行只带着秋色、王弦和几个亲卫,排场甚至比不上县官。

      “我是能在这里说得上话的人。”闽霁回答。
      “哦,你就是他们说的京里来的小娘子。”张寡妇满脸不屑,“我想替你的岗,我要是有你这么大能耐,指定比你做得好。”

      闽霁淡淡笑道:“是吗?你会写字吗?能把灾区的情况如实传递回京,并引起朝廷重视吗?你知道全国几个州郡,今年哪个郡粮食丰收,哪个州布匹产量丰富吗?外头的事情暂且不论,就说灾区之内,官府用人的优先顺序是什么你知道吗?让你制定一套规则,你能保证比现在执行得更好吗?”

      张寡妇被怼得说不出话,她正想回答可以请个秀才代写,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思路灵活沾沾自喜,闽霁的问题便一个接一个抛出来。

      她才知道几个州郡?她大概只会说京城里吃穿不愁。

      闽霁继续说道:“你一没有突出的才能,二没有祖上挣下的功勋,官府凭什么优先照顾你?就凭你们孤儿寡母看起来可怜吗?”

      张寡妇不敢置信,喃喃低语:“你……你们不是最会帮助妇人吗?”
      闽霁笑道:“哦,原来你搬着小板凳,是坐在这里等我呢?”

      张寡妇见自己搞砸,立刻跪下抱住闽霁小腿。
      王弦眼疾手快,抓着闽霁后退一大步。
      张寡妇抓不到闽霁,改为骚扰秋色,反正能抓住一个是一个。

      张寡妇嗓音嘶哑,泪水涟涟,近乎哀嚎般讲道:“闽侍读,你可得拉我一把啊,救救俺那苦命的小崽子。瞅瞅这田刚翻开土皮,要想见到粮食长出来,那得等到老秋了。这中间的大半年光景,俺们娘俩就指着官府发的那点救济粮苟活,盐花子都没得放,更别提香油了,天天就捧着碗稀溜溜的米汤水过日月。哎哟喂,这哪能过得去啊!我自己还能硬撑几下,可俺那娃儿,天生身子骨就单薄,走路都跟猫儿似的颤巍巍,再这样熬法,怕是离倒下不远了,往后可咋整啊!”

      闽霁扑哧笑出声:“你嘴里可真有词儿,一句话的事儿能扯好半天,话还不重样儿。”

      张寡妇没想到闽霁是这个反应,眼泪还挂在脸上,嘴巴大张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好像打动不了闽霁……

      官员撇撇嘴,实在忍不住咕哝道:“那可不,整天跟唱大戏似的。也不知从哪里听说国子监的女学生们会打这里经过,就变着花样地作怪。还说闽侍读要来给妇女做主了,嚣张得很。”

      “哦,是吗?”闽霁淡淡地问道,“张嫂是觉得我不会给男子做主,还是不能给男子做主,或者不配给男子做主?若是女子为官便只做女子的主,那不是主动把路走窄了一大半?”

      张寡妇失去臆想中的靠山,很快就变乖了,田地随便征用,也不再威逼官府派活干。

      不过,这事儿到底是闹到闽霁眼前了,当地官府在规则内给予最大的补偿,两亩良田置换四亩次田,还优先安排她的孩子看诊。

      那孩子患的是小儿中风,因风邪侵袭、阻滞经络引起的肢体麻木、活动障碍。

      大夫沉重地说:“此病缠绵已久,非一时所能彻底根除,目前只能依靠药物慢慢调养,若日后能借助拐杖重新站立行走,便已是相当不易。”

      史湘湘听闻之后觉得不忍,央求闽霁:“我们帮帮她吧!”

      闽霁却展现出坚定而冷静的态度:“今日撞见了张寡妇的困境,我们愿意伸出援手,那么未被我们亲眼目睹的苦难者又当如何呢?湘湘,我们此番南下的目标并非仅仅救助个人,解决一时之困。我们的目标是推动整个灾区的生活生产秩序恢复正常,确保那些同样身处困境却未能被我们看见的张寡妇、李寡妇们,也能在官府公正无私、普惠于民的扶助政策庇佑下,得以安稳度日,重拾生活的希望。”

      她不会给张寡妇额外的帮助,就像她不会对闽瑰婠过分谦让。
      她要帮张寡妇很简单,给钱就行。她要让闽瑰婠消停也容易,只要她愿意自认矮人一截就是。

      可是,凭什么呢?

      就因为张寡妇会闹腾?
      就因为闽瑰婠名义上跟她同一个父亲?

      官府积极救灾,像张寡妇这样的人家难道会活不下去?
      闽瑰婠父母健在,有兄长疼爱,难道会不幸福?偏得把闽霁比下去,才能让她满足?

      闽霁简单明了地将这些人的心理归类为贪心不足!
      就算满足她们一个需求,又会有下一个更大的欲望长出来。

      “你说,张嫂跟闽娘子是不是有点像?”闽霁笑道。

      “张嫂?”秋色一时没反应过来。

      闽霁自顾自说道:“我倒是从闽娘子身上学到不少好东西,即使在品行不佳的人身上,也能洞察并汲取有益的人生教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女子为官只能做女子的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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