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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岩曲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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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段明珩见过岩曲人朝着大树供奉,朝拜一般虔诚无比地看向一处,念诵诸多美好愿景,阳光灿烂,风也和煦,是很舒服的画。
如今雾气里也是如此。
只是所有的岩曲人都跪倒在巨树前俨然不动,嘴里细细碎碎念的同音因为同一频率而显得低哑。
树根从地底钻出,丝毫不顾及是否碾过了人。只是嘴一张,把伤痕累累的段明珩吐了出来。
他在人们的后面,看着周围的人们纷纷向大树跪拜,嘴里念念有词。所有的村民都目光呆滞,身躯僵硬,乍一看像是一群快要风化的老树。
仔细看去,人人的后脑都有一个洞。
洞里还有半截蠕动的,在往里钻的蛆虫。
外面的大雾比客栈里看的还要浓厚,四周的白阴暗又潮湿,段明珩才从树里被吐出来小一会儿便衣袍湿凉,身体发冷,牙齿都止不住地抖。
更是因为四周太诡异,阴气顺着衣摆爬上了脊背,让人不寒而栗。
下一刻,树叶在浓雾里无风自动。
在岩曲人停止念词的瞬间,巨树如喷泉般开始朝着天空喷洒。
物什落地,下跪的人们迅速起身,人人都蜂拥趴在地上,拼命挥舞着双手,将落地的东西收集起来。
他们疯了似得在地上翻找,生怕被人抢夺,于是捡起白花花的东西就囫囵塞进嘴里,来不及咀嚼地将腮帮子压满。
段明珩看得清楚,那些白花花的东西,正是香囊里的蛆。
到处都纷纷扬扬地撒,段明珩避无可避,只能将外衣脱下举过头顶,勉强做一做遮挡。
一个老妇人趴在他腿边,狗一样地爬过。她如同没看见突兀立在人群中的段明珩,只是一边嗅闻,一边伸出肥厚的舌头舔在地上。
白花花的东西在她面前不远处蠕动着,她欢喜地手脚并用爬去捏起,伸舌去接,要将蛆虫吃进嘴里。
身后突然有人举着武器朝她脑后就是重重一击,老妇立刻发出杀猪般的哀嚎,抽搐着倒在段明珩脚边,很快便不动了。
袭击她的人立刻翻上去,抢走女人面前的蛆虫,顾不上味道,伛偻着腰匆匆塞入嘴中,又要去袭击下一个。
何其震撼的场景。
那不算喷洒蛆虫的树根茎立起,张牙舞爪地在空中不断挥舞,它从地上卷起人形,生生将人反方向折断了脊椎。
而后树的正中央缓慢地,缓慢地张开了一张口,将人扔进去。
一张布满一圈又一圈牙齿的口。
段明珩被吓蒙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腿好似有千斤重。
他眼睁睁看着巨树一个又一个将死去的修士躯壳吞入腹中,直至吞完。
周遭人影耸动,四处都是厮杀与哀嚎,那树突然张开大嘴,哇地一下剧烈轰鸣,如婴儿哭嚎般歇斯底里的巨大声响刺激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不够!不够!!”
“要更多,更多的灵体!!!”
“灵体!!!”
段明珩感到一股强烈的风扑面而来,强势而蛮横地将他掀翻在地,他被吹出原地数米,手中的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声响。
周遭的人群不动了。
巨树婴儿般的嚎啕戛然而止。
段明珩狼狈撑起身,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他看了过来。
在浓郁到连人影都不清晰的雾气里,所有人的眼睛却都在发光。
每个人都面朝向他。
除了发光的眼睛,他什么五官都看不清。
汗毛倒竖,摸剑的手不住颤抖,在诡异的寂静里,握剑动作都被放慢了数十倍。
有一人从树边走出来,青衫正冠,身形挺拔,错开周围的人群,笑摸着下巴朝着段明珩过去。
来人正是城主。
“哎呀呀,小道长。”他笑道。“怎的没和你那灵力强劲的师兄一道?”
段明珩没理他,目光下移。
城主本该是两条人腿的地方,如今只有无数从下半身长出的树根。那些树根就在地上磨蹭着,蠕动着,带动城主来到他面前,如同爬行的章鱼。
“很害怕?”
城主丝毫不介意少年的目光,甚至抬了抬身子,要他看得更清楚些。
“你那红眼睛的师兄,从一开始进岩曲时就一直在讲,好臭,好臭。”男人莞尔一笑,他的语速很快,但声音怪异,像贴着耳朵灌入,有一些不真切。
“真庆幸,他居然不是个常同同伴交流的主儿,那样的狗鼻子……”
听到唐君路,少年眼神一凌,瞳仁墨色沉沉。
“我师兄他们呢。”
“他们不要你了。”城主笑道,语气极近温柔。“他们找到了出去的路,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惜了,灵力最强的那一个跑了。”
男人抬起手,所有的岩曲人统一面向段明珩,随时准备要扑上来。
身后的苍天巨树抖动着枝丫,在城主手放下的刹那,人群开始一同扑向少年。
人们根本不畏惧他手里的剑,哪怕被削破皮肤也无惧。
他们没有意识,只晓得如恶狗扑食般朝他袭去,肢体僵硬,却速度敏捷。
一个人从背后抱住了段明珩持剑的手,剑尖从口中捅进他脑子里,扎透头颅,却停不下他的动作。
更多的人扑上来,人海纷纷压在段明珩身上,束缚他的身躯,阻挡他的动作。
段明珩陷入黑暗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城主款款向他走来,伸手捏住了他的下颚。
“但你闻起来,比那个的滋味要更好。”
*
束缚双手的树根只是虚虚环绕着,不知是否是笃定了段明珩拖着一副破破烂烂的身子一定逃不出去,他被丢进一间密室里暂且搁置,城主在外面同谁说着话。
“他不能……”
“你说不能救不能……凭什么!分明……”
“他……”
“那……难道就放弃——”
对话的两道声音都不真切,段明珩修为太低,声音大小断断续续,他只能从语气里听出城主的调子从和和气气变得越发急躁起来。
指尖的一道灵力凝结成一小团火,弱得微乎其微。段明珩努力朝后摸着树根,指甲用力抠下去。
除了渗出的汁水,什么都没发生。
嘈杂声响了一会儿,逐渐恢复寂静。一阵与地板的摩擦声后,男人进了密室,捏起段明珩的下巴。
“人类。”城主半阖着眸,朝着他轻声道。“果然都是卑劣贪欲的生物。”
“我被你绑来,你骂人就骂人,干嘛还把我连带进去。”段明珩挣了挣。“这话我听着不爽,你憋回去。”
“?”
掐住他下巴的动作仿佛被摁下了暂停键,男人嘴角微微抽搐,眼神里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
“死到临头了,居然还提要求。”城主似乎想笑,但笑不出来。
“你都骂人了,看来你同伙和你没达成共识。”段明珩忍着肺腑抽抽的疼痛,努力胡说八道。“要不咱们唠两块灵石的?”
男人怪异地看了他两眼,发现段明珩动都不动,貌似真的摆烂等死了。
他嗤笑一声,竟有些看不懂他。
“行啊,死前给你讲个故事。”城主皮笑肉不笑。“你们修士,也该知道知道岩曲是个什么地方。”
岩曲最初并没有树神,只有一个被岩曲人当做祭场的地方。
安然去世的老人被置入大地土葬,亲人们哭丧吃席,岩曲人没有立碑的习俗,他们说人生于大地,也死于大地。
大树的树荫作被,大地作床,这一生便如此结束了。
穷山恶水的地方让年轻娃娃们只出不进,禹洲这片地方由凡人组成,太多的可能性都在村子在的世界,逐渐的,人越来越少。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最开始是偷情的男女,闹事的恶人。
接着是将出生不带把的女婴,横死的孩童。
这里最初只是生老病死的祭奠场,后来成为了方便人们的埋尸场,尸体被破被一裹便扔到树下,人们想着总归树还活着,生命死后会成为树的养分,没事的。
没事的。
他便在极阴的尸气与戾气中逐渐成长,腐烂的蛆虫与他共生共养。
后来有一日,有个傻子不懂事,爬上了他的树梢,将白花花的蛆虫卵吃进嘴里。
痴呆儿行事正常了,他年过半百的老娘喜极而泣,被痴儿拉到树前,看见满满当当的蛆虫吓了一跳。
呆儿说,树神保佑。
彼时的树还只是树,突然就得了人的信仰。
它感受世界的触觉变得鲜明,枝丫摇曳着抖出了更多的蛆,被呆儿悉数敬畏供奉起来。
病入膏肓的老人半信半疑,吃完后面色红润,健步如飞。
穷苦的赖皮子蒙着眼咬牙吃下,随后家后方便被发现了灵脉山。
大批的修士前来,人来往去,不缺钱的修士们逐渐将岩曲带动得富裕起来,村里装上了新房子,离去的子女们都往家赶。
他们说,树神保佑。
“然后你就变成城主了?”
段明珩搓搓手指,总算抠断了一小节树枝,绑着他的树根往下轻微坠落了一截。
他不动声色地抿着春朝城主看一眼,男人沉浸在讲故事的气氛中,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
悬空的脚终于能触地。
段明珩抬眼,没在密室里看到他的剑。
“不。”城主摇头。
妖要成精需要开灵窍,有灵气,才能在千百万年中缓慢修行,最终化成人身。
他甚至不算妖。他只是阴气与怨气滋养起来的,因为人们异态的信仰与供奉而有人识的树。
而他就这么吃了十年,二十年,百年的尸。
人们庇护,人们供奉,他就这样随着岩曲一代代的人而生长,修起阴邪灵智。
但他那样的阴郁,总有人会发现的。
人有贪欲,他承载了人的贪欲,他也有想要的。
他一生都被埋没在这里吃着无穷无尽的怨气,岩曲的风景已腻味,人已厌了。
雾气四溢时他朝外看,浑厚的雾气里,站在他的面前,有……一个人。
那人抬头望向后面的山,许久后复才正眼望向他,迷蒙的表情如同稚子。
好半晌后,那双无情无欲的眼里缓缓露出一丝笑意。
“谁?”段明珩一激灵。“是有人指点你?指点你吃有灵气的修士?指点你装成城主的模样?还是指点——”
他未说完的话卡在喉咙深处,只因发现城主在盯着他,眼神晦暗不明。
他只是在角落里直勾勾地盯着。
段明珩一向习惯被人盯住的,此刻却觉得脊背发凉。
“你的修为很弱。”城主走上前。“灵气的味道却很好闻,就算吃了你,也只能饱我的口腹之欲,对比其他修士,你差太多了。”
他抬手,冰凉的指腹贴着段明珩的脸颊滑动。那种不带一丝温度的寒凉贴在他皮肤上,像一块冰。
“他为什么一定要留着你呢?”
“谁要留着我?”
“我不喜欢。”男人牛头不对马嘴地喃喃。“我得到的东西,我绝不容忍他人来指指点点。但他一定要你健全……”
“谁要我健全?”
“如此,就给你留个全尸吧。”
“我去你的!”
原来之前杀他都没想给留全尸的!
摇摇欲坠的树根此时随着段明珩发狠蹬出去的一角应声断裂,少年满脸是血,半个身子砸在地上,恰好又撞伤骨,疼得龇牙咧嘴,狼狈爬起来就往外狂奔。
其实城主的话对他来说完全摸不着头脑。
城主不是个擅长讲故事的,前因后果一塌糊涂,段明珩听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但反派都话多这一点,没想到此时此刻很顶用。
总归是给自己争取到了一些抠断树根的机会。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凭着直觉往前跑。然而跑着跑着,段明珩停了步伐,生无可恋地跨下肩,长长吐出一口气。
天要绝他。
他跑死路里了。
身后的树根疯狂纠缠,段明珩跑路的时候甚至都不敢回头。他两手无剑,逃跑的路上只有一根长柄扫帚。
段明珩身体快过脑子,他回神时手里已经拎上了长棍。
树将他逼至死路,知他就算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树根们迅速蠕动着堵住大门,窸窸窣窣的,像有声响取笑他垂死挣扎。
他拎着棍子,想了几秒,朝着墙上狠狠一砸,棍子裂成手臂宽长。
没办法了。
段明珩吐出一口浊气。嘴上摆烂摆得天昏地暗,但他实在不想死。
现在,这是他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