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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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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并非是在降落的一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已成异乡人的。而是要在经历许多犹如万花筒之中那样的片刻,在会折射出覆有耀眼光芒的细碎玻璃光景以后,才会或许以被称为有些迟钝的心情明白“我已成为外来客”这样的既定事实吧。
那时的宋丽伶,仅仅是注意到他已不在巴黎那样的事情。也许在他的心里,是没有任何喜悦,也没有任何恐惧与遗憾的吧。他甚至已经忘记了隔夜的温存。心里平静得一如既往,淡泊的如同天上已有些褶皱的乌云。纵使随风不断飘移,但到底是纹丝不动的。对此他也并不觉得新奇,权当是内心异常理性的一面在妖异的作崇。
那天晚上宋丽伶便来到了新宿的柏悦酒店(Park Hyatt Tokyo)尽管早已耳闻这里作为东京最上流的场景之一,他的内心依然是不可思议堪称平淡的。在四十层的前台报上“早乙女”这个姓氏进入套房以后,他才想起他会同意鹤子在这里预定,也许是因为他曾看过以此为拍摄地点的某部电影吧。按照约定那样,他会在这里待上两晚,随后前往鎌仓。
预约掉送餐服务以后,宋丽伶发现已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收拾行李。从盥洗室里出来,便直接靠在床沿上。室内陷入黑暗以后,宝石般的霓虹就闪烁在心头。被濡湿的雨夜,就那样安静的倾倒在他的怀中,分割精细的城市,就像一座他永远不可能走出的华丽迷宫,尽情闪亮着妖冶的光芒。令人在露出疲惫微笑的同时,也有着淡漠而寂寞的幸福。
会有这般流转的心境,是因为宋丽伶这才久违的想起,有着不容小觑时差的巴黎。那隔了夜的温存,终于忽然浸染到他的身子里面。将那温暖宽松的浴袍,变得有些紧致的贴在肌肤上。一定是因为,他正无意识攥紧着衣领的缘故吧。
又或许只是因为,那迟来的寂寞吧。他想着,也许东京就是这样。一到这样反复无常有些冷淡,却又并非缺乏温和到底的季节,人总是会变得多愁善感。
那天晚上的回忆,蓦然照亮在宋丽伶的眼前。像是一块洁白的绸缎,在黯然的屋子里兀自发着自己的光。那天他的情人说了,想要在离别之际,同自己再温存一次。
他感到他的手指灵活的在自己胸前的钮扣上游走着。低下头,他看见那珐琅质的钮扣耀着冷光。而当自己走后,他一定会像从未忘掉过的那般,用尽一切去怀念他的身体、他的声音、他的名字…他的全部。
——又不是不会再见了。宋丽伶记得自己这样说着的时候,嘴角还留有无奈,却又不得不理解的微笑。他的情人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将全身的重量留在自己的肩头。宋丽伶知道,这一夜,无论是他那像抗拒离别的少年的,情人的身体的分量,亦或是那熟悉到就算闭上眼睛,也能在黑暗里,勾勒出模样的轮廓,他绝对不会忘记。
他让自己安静的沉沦在被单里,浮在洁白与纯真的地带最边缘,品味着那因染上离别哀愁而比平日里更加浪漫缱绻的温存。宋丽伶想起自己的日记本里曾写过一句话:在你活着的那天,别忘记爱,去见他,别忘记他。
尔后,他感到自己在颤抖,在流泪,在微笑…甚至在活着——这股力量甚至在结束很久以后,还延续去了在机场的时候。
在那里,他看见他的情人在朦胧之中,一如既往的低下了自己的眼眸。在那漂亮的眼眶里,总是有着自己不愿去理解的情绪。然而在这一夜,宋丽伶忽然想起那样的视线,他所被牵着的手,原来是那样一种挽留,与纯真的自由。
相较于自己有时的任性,他的情人的爱一直是那么的安静。他又想起那个意犹未尽的吻。因为他们都知道,他向来是不喜欢在外面被亲吻的。尤其是染上了离别伤感的吻,或许会更令他感觉难堪。
但是在那一刻,他似乎忘记了所有的一切。松开这双手时,他特意留在他情人的身边,出其不意的,在他的侧脸留下那样一个吻。他甚至在不清楚自己的睫毛,是否碰到了他柔软面颊的霎那间就那样做了。
于是,他看见他的情人,露出了讶异,欣喜和幸运交织的神色。甚至耳尖都泛起一丝红晕。那时他便明白,他的热情与冷漠在平日里看来,是多么的明显啊。
——你还没有离开我,我却已经在思念你了。这回轮到他的情人笑说。那张在机场,随着分离而愈来愈模糊不清的面影,此刻正清晰的浮现在宋丽伶的眼前。他看见那被霓虹灯照耀着的玻璃,泛起一股无意识的暖流,让他无处可避的陷入其中遐想。
准备熄灯就寝前,坐在窗边俯视着城市的宋丽伶也已经有了些倦意。忽然之间,他听见某些细微的声响。那隐秘溜进了他心间的暗号,指引着他走向衣柜边的吧台。他看见角落的传真机忽闪着。
看着纸张落款名的“早乙女”姓氏,宋丽伶很快又浮现出鹤子的脸来。看来似乎是为了不打扰夜间休息,传统的鹤子依然选择用这种严谨的方式与他沟通。看样子是她正从北海道夕张的某家度假酒店里发来这样的联络。
一定是酒店的职员同她有了联络吧。宋丽伶想。不过,他们是如何称呼鹤子的呢。自从认识她多年以来,他好像从未听过她有其他姓氏。如此想来,他似乎是不知道鹤子先生的姓氏——好像这世上的人们总是比起女人的本姓,都更在意她们的夫姓。
这样世俗的想法,很快令宋丽伶对自己感到了一丝不快。所以他想,鹤子就是鹤子就好了。即使没有继承夫姓,她的一切也不会有所改变。就连她的女儿,那位漂亮的小姐,也依然是同样的姓氏。
说起鹤子家那位漂亮的小姐,其实在他预定这家酒店之前,还发生件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当时那位小姐说,若是在东京不想住在新宿那样繁华吵闹的地方,不妨去她位于目黑的房子住着。反正那里的公寓空着,虽然狭窄了些,但也是能住人的——她那么说着,望着宋丽伶的脸甚至露出思考的神色。让人不免觉得她是认真的。
宋丽伶依然是没有多想,微笑着拒绝了。坚持让鹤子选一家她方便预定的酒店就好。他只是觉得若是住在一个年轻小姐的家里,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不太合适与不便的。更何况他认为,他们还没有熟到那种程度。
曾经有一年的冬天,因为牌局结束的太晚,他留宿在鹤子的家里过夜。未料深夜里房门却忽然被人误推开,他这才回想起自己是在别人家的客房里。他看见那位小姐的脸,似是才从一个晚宴上回来,在光影下浮动着闪粉的亮光。艳红的酒会礼服裙外还披着一件外套,让他的眼前猛然一亮。
很快他发现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的身影。三人正无言的相望着。他不知鹤子知道了会如何做想,只是让他们安静的,从自己背后连接着另一间寝室的大门离开,结束了这场相望。
那并不是宋丽伶对她的初印象,也不是对她仅有的印象。所以诚然,他便在翌日的早餐时继续装作一派平和。他边听着鹤子说着年轻女性迟归的事例,边看着与昨夜截然不同的小姐。她已经卸了妆,穿着随意的居家长袍,正对着母亲的话频频点头,表示出赞同。那一刻,宋丽伶觉得她隐藏的叛逆很可爱。就像鹤子一样。
怀抱着这样奇妙的心情,宋丽伶的手指摩挲着传真机刚刚传送过来的文件,正看着鹤子一如既往地问候时,他又忽然发现传真机的边上放着一盒精美的信封与信纸。他便起来他与他情人的约定。于是从手提里取出特意为这次而买的相机与胶卷,坐在窗边开始写信,一直到他夜深睡去。
没有过很久,宋丽伶又被电话声唤醒。他知道自然不会是客房服务,只是他的情人在推测着,他是否还在因时差失眠时打来的跨洋电话而已。有些昏沈的挂断了电话以后,他意识到今夜或许他再也不能入睡,便换上一件外套,离开了房间。
宋丽伶来到楼上五十层的酒吧,响彻着柔美爵士与不落幕的歌手声。他避开吧台,只想安静的独处一会,便独自坐在可以观赏到表演的角落。等他的鸡尾酒上来时,台上金发的女歌手已经开始唱着《Nobody Does It Better》他看着那个女人优雅的侧脸,想象着她的声音与她是多么的适配。他点上一只香烟,在这里写着未完成的信。
他发现自己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又好像似乎没有很多话要说。然而当他终于准备提笔时,却只在外套的口袋里发现一只眉笔。酒店的水笔似乎还正在传真机旁安静地睡着。没有犹豫的,宋丽伶便用这支眉笔写下了流畅优美的字迹。精美的纸张使他想到了自己柔软的皮肤,似乎无论这只眉笔用在哪里,感觉都是一样的。
宋丽伶想起位于房间里的手提,里面装着他的口红、他的香水、他的精油、他的睫毛膏、他的眼药水和他的镜子,诸如此类的随身品。他的情人有时会惊奇地说,他总是有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东西,他便笑着回答他说,是么。
而事实上他很多时候都觉得,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总是会有些那么一些自己无法割舍的东西存在。毕竟东西是没有性别的,只有人才会赋予他们意义。
就像现在,他只想为意外找到的这只眉笔短暂的欣喜片刻,从而不去过多的思索男人与女人的差别。即使那天,在他婉拒了鹤子家小姐好心的提议,她说自己有些时候,似乎仍保持着与女人的距离以后,他也从不愿意多想。
他知道这里是东京,更是新宿——所以无论是男是女,只要来到这个迷离而浮华的世界,所有人皆无任何差异。这样的想法令他昏沈的脑袋感到些清醒。这两个晚上,应该很快就会过去吧。宋丽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