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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桔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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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起床刷牙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手臂上那条横嵌的长疤已经淡得看不出痕迹了,我感到一股莫名的悲伤,心脏再次开始绞痛,比任何时候都要凶猛,都要剧烈,我却找不到源头去好好抚慰,没有理由将它重新修整,它疼得让我无能为力。我靠着墙角慢慢滑落,不断摁压着那处酸涩的地方。今天早上,我将这番心痛仔仔细细体会了个遍。
原来再大的伤疤也会愈合,所以那些蹩脚的捆束不起作用,甚至滑稽可笑。
晨松渝,我不欠你的了。
夏词,晨松渝也不欠你的了。
现在我还有什么理由继续让你留下来吗?
我都二十七岁了,再也不会故意划破手腕来绑架你留在原地了。晨松渝,我找不到理由继续想念你了。
今天绝对不会打扰你,我以后都不会再给你发消息。
重新收拾好后,我匆匆赶往公司。不出意外地,我头一次在工作日迟到,同事们都因为我的耽搁延误了进程。
我愧疚地对每个人道了歉,表示实验结束后会主动去财务部扣除工资。
电脑上出现一串串的代码,我说:“开始吧,确认无误。”
我们实验组主要研发的是一款全息游戏项目。最近,乙女题材的恋爱游戏逐渐成为市场风向,精美得无可挑剔的场景动画,饱满独立的鲜活角色,打造了一个深度的理想化世界,让玩家沉浸式体验虚拟恋爱,极大丰富了人们的精神世界,也因此变得炙手可热。乙女游戏的前景广阔,公司有意开发这一项领域,不过当时的研究倾向很是别致,面向的玩家不是女生,而是男性同性恋。现在合作方是美国的一位资本家,当时因为技术和设备的短缺,公司一度想要放弃这项研发。Ivor,也就是那位资本家,一下子投了三个亿支持这款游戏的开发,为快要濒死的游戏送来了巨大活力。不管公司高层到底是怎么决定的,反正我们只需要接受指令。现在,《变质》这款游戏已经快要接近尾声,大家都变得前所未有地轻松起来。也是,我们从接手到现在,已经用了五年的时间。每一个场景和关卡构设,都费了我们不少心血,漏洞的修复和细节的补充,也承载了我们的整个青春。
有一种看着孩子慢慢长大的幸福和成就感。
想起当初进入计算机院系,一堆人问我为什么要选择这个专业。我当时笑了笑,无所谓道:“感觉挺有意思的,学着玩玩。”
他们都清楚我的性格,对于我这一番不在意的说辞也是见怪不怪。
有意思吗?
我轻笑了一声,同时默默在心里诽腹道:“你没救了夏词。”
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计算机,但很清楚晨松渝是什么性子,以及那一句“我应该会选计算机”。他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他从不骗人,这我是知道的。反正思来想去也没什么特别吸引我的,绝对不是我一开头就报了计算机。
“夏哥,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聚会吧。好不容易把这项目跟进完了,走去放松庆祝一下啊!”李晓勾着我的肩膀,打断了我发散的思维。
我勾了勾唇,嘴角牵扯出一个浅淡得体的微笑:“好啊。”
这帮小子都多少年了还是只喜欢吃那家的露天烧烤,说什么每次品尝的时候能够回味到青春的味道。
是啊,青春早已不在,要走的人也走得毅然决然,头也不回地说声抱歉,只有我不知道方向,以为原地才是归乡。
李晓抄起啤酒杯一饮而尽,朝天大吼:“老子终于能休年假了!我要每天睡到十二点才起,凌晨三点再睡……”顿了顿,他用那为数不多的理智反应了一下接着说,“算了,熬夜伤身,会出毛病,那我就——向天再借五百年!”
我们登时大笑起来,小组里唯一的女同事踹了他一脚,哭笑不得道:“好了李晓,你看你那德性,跟关了好久才放出来的疯狗一样。”
大家共处五年,打闹贫嘴早已是家常便饭,这样互损的方式早就习以为常。
李晓一屁股坐了下来,红彤彤的脸,眯上去的眼睛,都在说这个人醉得不清。
大家谈论着自己刚出社会,进入公司,抱着满腔的热血想要出人头地,这些年经历的锻炼和辛苦,感触很深。
另外一个男同事说:“干咱们这一行,最顾忌的是什么?头发啊!你们看我现在这头发,稀稀疏疏的,妈的以后不会成地中海吧?”
马上就有人接哏道:“笑死我了章极,你头发本来就少好不好!人家夏哥到现在都是一头浓密的乌发呢,还得看人懂吗?哈哈哈哈哈。”
“不过这游戏搞五年了,终于快要结束了,真是感慨啊。”有人叹着气,抒情述意。
“多好啊。”李晓轻轻叹了口气,手里握着冰啤。
还好,这款游戏没有被放弃,我们也实现了自己的抱负。
当年毕业被公司高价挖走,摸爬滚打地,我们走到了一起,成立了这个名叫“WAITER ”的技术小组,专门负责研发这款项目。因为梦想,所以怀抱信仰,我们走到一起,等待着实现的一天,所幸努力终究有所回报。
“敬WAITER!敬我们!”五个人将啤酒杯碰到一起,几双眼睛催促地看着我。
我没忍住笑了起来,举起啤酒杯碰过去。天空干净得像蓝色的大海,远远的街道上驶过车辆。
我笑着说:“敬WAITER, 敬我们。”
这一顿从黄昏吃到夜晚,他们还想再去KTV过一场,我婉拒道:“不早了,家里还有猫要喂,你们去吧,我给你们先约好车。”
大家劝了几句,又很快被高涨的情绪覆盖,一一笑着跟我道别。
晚风带着干爽的暖燥,望着几人参差的背影,莫名感到一阵空虚。游戏制作完毕,五年光阴一散而逝,我还能去干什么?
说起来,在我大学那几年倒还不怎么回家,我一个人去了很远的城市,远到要坐飞机,还要赶高铁,远到从连绵的江海那望不到家的路。至于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大学,我很爽快地接受了我那不堪的自尊心,更多的也是想要逃离这座令我伤心的城市,这个有晨松渝的地方。我记得北方的天很冷,一到冬天就落霜下雪,迎面的风直让人缩紧了头,远不比南方的水土温润。我停停走走,又走走停停,在每个冬季春秋,想了很多很多。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大多都是漫无目的的发呆,尤其是看着学校里养着的那条人工河。淙淙流水轻轻淌过,发出清亮绵细的声音,仿佛在心间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让你觉得,你好像不只是在看着它欣赏,其实从来,我都一直在等待。说不清楚,明明晨松渝很直白地告诉了他的想法,我也应该识趣地放手,然后继续平淡地生活,就像无数个普通人一样,走着自己的路。那条路上也许会遇到美丽的风景,也许会遇到合适的伴侣,但那条路始终都只是一个人的所属权。看啊,我孤身一人,晨松渝离开后,我孤身一人,并且一直固执地等待。我只是觉得那样的告别太过仓促,太过潦草,让我很不舒服。我记得那段美好过往的由来,因此拒绝承认它的离散。晨松渝不该那么绝情,他不该那么狠心,一句对不起就抽身而走,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甚至无视我的请求。太过分,太折磨人。这些年,我无时不刻都在纠结,假如没有那次冲动的告白,会不会,我们现在都还能在一起。一起上大学,一起进公司,一起吃饭散步,一起谈天说地……我的生活里永远都有个空缺的位置,那里的主人叫晨松渝。我总是沉默地发呆,沉默地做事,似乎在高考完那时,我就早已失了神心。晨松渝是那根扎进心里的铁刺,牢牢捆束了我的内心,让我一直一直,都忘不掉和他的过去。诚然,我是一个失败的等待者,只有尽数的绝望在回应我。我忘不掉晨松渝,我很爱晨松渝,日日夜夜,岁岁年年,我亲自将这不甘化成了执念,敲敲打打,做了个茧封住全身。
毕业后我回到家乡工作,也就是现在的那家公司,当我回到那片熟悉的故土时,我发现心底早已不会生出那股别扭酸疼的情绪,我异常从容,异常平静,仿佛以前的种种勾销得一干二净。我假装释怀,并且掩饰得毫无破绽,完美得让我都骗过了自己,对于这个地方,有关于晨松渝的一切,我不在意了,我释怀得很彻底。也就是工作的第一年,我家附近出现了一只流浪猫。那只猫通体银灰,顺泽的毛发摸上去柔软舒适,而且性格温驯不咬人,可爱得很,让人忍不住想要去触摸。刚开始给它带猫粮,它看都没看一眼,爪子搭上瓷碗,很是嫌弃地推远了。我惊呆了,一只猫怎么能露出这么欠揍的表情!于是我揪了揪它软乎的脸蛋,说:“特意买给你的,真是浪费啊。”它张牙舞爪地挣开我的束缚,抬头睨了我一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试着给它吃火腿肠,放到地上时它围着走了一圈,最后还是高傲地走开,我简直被它折腾得没了半点脾气。因为那天下雨,我把它带回家洗了澡,随便做了碗面条饱腹,没想到它竟然津津有味地尝起来。那时我以为它是喜欢吃面条,连着做了一周,直到它用那种嫌弃的眼神跳下餐桌我才明白,这猫可能只是喜欢吃人吃的东西。还挺讲究,我压着火呵呵冷笑。
它不睡我给它买的猫窝,不喜欢猫爬架,概括地说,它不做任何有关于猫的行为。它爬我的床,钻进我的怀里,撒着泼蹭我的下巴,舔我的脸,这实在是太粘人了吧。我一度以为它是个母猫,提溜起它的脖子往下看,不意外地获得一记喵喵拳 ,打得是真痛啊!久而久之,它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以后的日子里也有它的一份打算。但是我好像天生的煞星一样,没人想要跟我亲近,连它后来也消失得无踪无迹。我好多年没看到它了,此时想起来还有点莫名的伤愁,也不知道它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顿顿吃上饱饭。真是个没良心的猫,骗我的钱还骗我的感情,总结了一下,两个字——渣猫。
这个时间段人潮汹涌,的士就更难打到,我转念一想,反正也离家不远,干脆就走回去好了。
今晚喝的酒比以往都多,我的酒量一向很好,起码不会做出任何失态的举动。当然了,我也不太清楚自己醉了的定义是什么,所以,我应该是没醉了,现在也没有。
排排路灯照射着地面,光亮充斥着整个街道,被拉长变形的影子却透露出漫漫无边的孤独。
这条街真的很冷清,只有我自己。
我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冰凉的触感碰上温热的手指,有些怪异。
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我只是静静地、规规矩矩地沿着路走。
突然我想起什么来,手指摸向兜里的电话,眯着眼睛找到了那栏对话框。
我敲着键盘,一字一字地打下,然后发送出去。
【在吗:晨松渝,我回家了。】
【在吗:晨松渝,我喝酒了。】
【在吗:晨松渝,今天天真的很好看,我觉得很像当时我们在海边吹风的那晚。】
这个聊天界面只有右边的信息,翻上去,密密麻麻的短信没有竭尽,而对面,很安静,没有任何回应。
我一直用着当年的头像和昵称,没有半点变化。时间一点一点地走,没有留下的打算,我却像个固执的等待者,努力维持以前的生活,假装没有丧失什么。我当然不能改变什么,我知道晨松渝不喜欢的。他太别扭又懒惰,从来不会主动来找我,从来都要我去打破沉默,他太矛盾又冷漠,从来不会主动来问我,从来都要我去表达诉说。
万一呢?万一他回来了,万一他想我了,万一他答应了……
万事皆有可能,我一直把这个万一当做活下去的可能,让它消耗我的期待,折磨我的身心。又好像是在进行幼稚无聊的游戏,用疼痛当做要挟的筹码,没想到被惩罚的人是我。当年那人因为这个向我退步,现在那人却不会表现出半点怜色。
我怨他,恨他,也想他,爱他。
万一他回来了,我变化太大令他感到太陌生了怎么办?他认不出我了怎么办?我只好再次退步,把自己修修整整,按照以前的模样学着,只为他见到我的那一刻,心底不会生出异样的退缩,我想他还对我说:“好久不见,你还和以前一样呢。”
我要什么都没变过,我要什么都存在着,我要等到他回来的时刻,我要见到他成年的模样,我要回到以前,我要他跟我说对不起,我要他履行当年的承诺。
我自欺欺人地告诉我,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过,我掩耳盗铃地伪装着,其实什么都没有失去过。我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仍以为什么都还鲜活着,我努力维持当年一切的样貌,想要晨松渝依旧觉得熟悉而不是太陌生了。
我就是那个无可救药的蠢货,一直在等着这句没有时期的许诺,我就是那个病入膏肓的患者,一直不接受这句冷漠决绝的分开。
爱上晨松渝,是我这辈子最痛的无二选择。
打字也太麻烦了,我干脆选择了语音发送,要说什么呢?
我按着按钮好久没出声,磨磨蹭蹭半天才吐息:“晨松渝,嗯……我有点怀念高中的时候了。”
话题开了个头,之后的记忆就疯狂涌现出来,我也就不自觉地开始絮絮叨叨说起来。
“我十岁就认识你了,你要上哪所初中,哪所高中,我都跟着你一起,为了咱俩能在一个班我费劲了心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真的,晨松渝你知道吗?我为什么要一直跟着你?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高中老旭啊、猕猴桃、王伟……都挺好的,其实,我最想念你。”
我一手扶着墙壁,一边看着已经黯淡下来的夜幕,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嘴里喃喃道:“晨松渝,什么时候回来?”
我停下了语音,低头敲击着键盘。
【在吗:晨松渝,你骗我,我再也不信你的话了。】
我关掉手机,摇摇晃晃地往家走去。
开灯的一瞬间,我立马闭上了眼睛,刺目的白光令我无法完全适应,身躯猛地一震,我快速奔向卫生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反胃恶心致使我呕吐起来。我撑着马桶吐了好一会儿,坐在瓷砖上慢慢调息。
晨松渝,我好想你,想见你一面,我只是想见你一面,什么都不会做的。
如果这个世界上存在神灵,会不会听见我的声音?
我打开水龙头掬了捧水清洗污垢,热气氤氲,缭绕在周围。我看着镜子里的人,有些陌生得让我难以置信。
习惯下垂的眼眸让整个人看上去都没有精神,甚至有些压盖不住的郁气,皮肤也变得差劲,跟墙上抹的白灰一样,毫无血色。我揉了揉腮帮子,睁大眼睛,对着镜子里的人说:“夏词,精神点。”
打开手机,对着聊天界面看了半天。屏幕黯淡下去,然后漆黑成一片,我费了很大劲重新打开,伸出食指按下删除,手机没有反应,我这才发现自己在颤抖。
好,我最后再发一条消息。夏词,你不能再纠缠了。
【在吗:晨松渝,这是我给你发的最后一条消息,你一定很高兴吧?我终于不会再打扰你了,我也不知道我们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过还好,我想通了,你可以解脱了,我……】
我删掉那个“我”字,拇指悬停,你可以解脱了,那我呢?我也解脱了吗?我接着打字。
【在吗:十几年了,我把自己看得彻彻底底,你知道当时我想说什么吗?】
或许晨松渝没有印象、记不清楚,但我还是固执地自说自话。
【在吗:晨松渝,我喜欢你很久了,不是朋友间的喜欢,是只要你同意一下我就会变成我爱你的那种喜欢。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得快要疯了,但你没什么表示,我就只能只喜欢你了。那么现在,我要说再见了,应该不对,我们是永别。再见。】
晨松渝可以解脱了,我……将永远爱下去,生命结束了都不得安宁。
我都清楚,我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感情,我都清楚,我已经不小了,我知道什么是爱。所以晨松渝,我只喜欢你,我现在都还喜欢你,我以后也会继续喜欢你。
年少时我心中最坚实的港湾离我而去不带上我,年长时我心中最憧憬的对象离我而去拒绝了我。所有我认为永恒不变的人或物,好像全都在离开我,所有我觉得属于我的,都被毫不留情地否定了。
这么些年,从小到大,我拥有过自己的私有物吗?什么都在变,什么都留不住,晨松渝,什么都在变,我什么都留不住。
眼泪顺着鼻梁滑落到枕头,手机屏幕上显出这样一段字语:将联系人“鱼摆摆”删除,将同时删除与该联系人的聊天记录。
我点击“删除”,界面登时跳转成“请稍后…”。
这么些年,我偷偷将这份情感藏了起来,它还是没变。我只有一样见不得天明的东西,一直被封存在心底,谁也窥不见半点瑕疵。
窗台那盆桔梗随风下落,轻柔抚过我干涩的眼睛,我好像听懂了它在说什么,于是泪水又泛滥成灾了。
桔梗花一年只开一次,错过便需要漫长一年的守候。
没有希冀、没有曙光、没有意义。
我早该知道的,我的等待,从来都是无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