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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照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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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天黑得很快,启渊从山上下来赶到白箫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乌鸦盘旋在林子周围,乌压压的一片。白家的门厅亮起暖黄色的灯,显得整个前廊很是温馨。
他在白箫家大门前设想了很多,譬如白箫会不会给他白眼,白箫老婆会不会直接让他扫地出门,白箫的独女白思婷脾气倒是不大,会不会已经不认识他了?
一滴雨滴正巧落在他挺拔的鼻梁上,他摘下狐皮手套搓了搓手,按响了门铃。
没想到大门打开时,他看到的是白箫老婆阿惠那一张带着些红晕的大脸,她脸上笑意盈盈的,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会来。
“阿渊啊,这么巧,你爸爸和小溪在里头呢。”
启渊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他生父是中俄混血,中文名叫启明。所有人都知道妹妹启溪是启明在外面的私生女。白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只当她是启明捡来的孩子在养着,村里人却不会相信这么容易被戳破的一个谎话,经常在背后嚼他们家人的舌根。
“老启家都是被北边女人迷惑的种,老子和北边女人生个杂种,杂种果然不安分,都结了婚在外面不知道做什么生意,又和北边女人好上了,还生了个小杂种让白家女儿带,真是造孽。”
“啧,那北边女人有什么好?”
“北边女人腰细胸大,和咱这种粗婆娘可不一样,我和你说......”
那时候启渊还很小,但也不是傻子,听得懂好赖话。村里的小孩有样学样对他说:“阿渊的妹妹是北边的杂种,那头发都是金黄的,眼睛碧蓝碧蓝吓人得很!脸上还有一大块血红的胎记,和个鬼一样。”
启渊一言不发,蹲下抓了一把碎石子往那些人身上丢,扑上去和那个小孩扭打起来,用嘴巴咬烂了他的耳朵。
白琴来领他的时候,他脸上被抓花了,眼皮下边淌着血,一滴眼泪都没掉。白琴按着他给人家赔不是的时候,他撅着嘴一句话也没说。
回家的路上他跟在白琴身后,白琴步子跨得很大,他踉踉跄跄地小跑跟着。转过小路往里走的时候,听到她长叹了一口气,启渊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泪水划过脸上的伤口,一阵阵刺痛。
等快到家了,他却一把将眼泪鼻涕抹掉,低着头不让白琴看见。
屋里飘着让人嘴馋的饭菜香味,白琴侧过身让他去洗手洗完吃饭。启渊低着头走到水池边,水声哗啦啦的,他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
哪知他的哭声比水声更大,白琴还是听见了,她皱着眉,拿着帕子细细地擦了他的脸。白琴把他抱在怀里,手上动作轻柔地拍他的背,语气却带着一丝嗔怒:“你是小狗吗启渊,咬人这么狠。”
再后来,白琴就和启明去大连做生意了,启渊不知道他们是在做什么生意,白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似乎很赚钱。很快,他们家就从山上的小破屋搬到了山脚,盖起了漂亮的小洋房。
启溪那时候还小,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白琴带着她都快要忙不过来,启渊又体弱多病不适合长途奔波,便先留他在家这边上学。
那年过年,壁炉里静静燃烧着柴火,烟随着烟囱排出房子,一点也不像老式的火炉那么呛人。
白琴烧了一桌子的菜,给启渊夹排骨的时候说,等到明年,生意好一点在大连买个房子,就也带他走。
等啊等,启渊只等到第二年传来母亲遇难的消息,也没再见到启明和启溪,白箫说,启明带着启溪回俄罗斯了,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启渊沉着脸进了里厅,紫檀木八仙桌上摆着一个小皮箱,启明背对着他,正和白箫交谈甚欢。白箫拇指上戴着一大块金疙瘩,正摩挲着皮箱,眼尾炸出深深的几道鱼尾纹笑得合不拢嘴,甚至都没有发现他走进来。
“舅舅。”
不管是白箫真的没有看到他,还是看到了故意晾着他,他有求于人在先,应该先低头。
“唉哟,阿渊来了。”白箫这才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他上前来揽过启渊的肩,摆出一副很熟的样子,笑嘻嘻地对启明说道:“妹夫,阿渊都长这么高了,你该是认不出来了。”
“哥哥。”站在一旁的启溪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启渊对这个妹妹没有什么感情,启明带她回俄罗斯的时候她才五岁,如今看起来已经和路昭差不多大了。
她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头发不似小时候那般是闪着光光的金色,而是金棕,瞳孔仍是漂亮的水蓝色,一大片红褐色的胎记自耳后漫至锁骨,看得出来她用粉底细心遮过,但在她雪白的皮肤衬托下,仍是很明显。
“阿渊,我和你舅舅说过了,想带你回俄罗斯历练历练。”启明似乎是很久没说过中文了,带着一股很别扭的口音。
“我不去。”启渊很生硬地拒绝。
白箫摸了摸鼻子,又来揽他的肩,启渊想都没想,将他手打掉,说道:“舅舅,你是我妈的亲哥哥,你能让这种人来你家?”
“诶,阿渊,好歹是你爸爸,你......”白箫似乎是有些面子挂不住了,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爸爸。
他启明何时尽到过一个父亲的职责?十几年的委屈、愤懑与不甘一瞬间从胸腔冲至天灵盖,他甩着猎/枪狠狠地扫向启明。
启明早些年在俄罗斯当过几年雇佣兵,虽上了年纪已经退役,但肌肉记忆使他下意识侧身躲过,耳旁吹过枪杆扫破的风声。那杆枪堪堪擦过启明的耳朵,扫落了桌上的皮箱,哐当一声在地上砸开,里面是整箱的百元美钞。
白箫吓了一跳,用眼神暗示阿惠赶紧上来把钱收好,启溪更是带着哭腔上来抱住启渊,说:“哥哥,你怎么能用枪打爸爸,你要打打我不行吗?”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那里放过冰冷的金属起搏器,好让他能继续活着。去当雇佣兵说得好听是历练,说得难听就是去送死,眼前的这两个所谓的亲人明明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却因为钱而苟合,想要他的命。
启渊一瞬间感到无限悲凉。外面好似下起了雨,雨声不大,但让他感到无比心烦。
“我不会去的。”
“如果我说,有你母亲的消息呢?”
上山的路上,天终于黑透了。乌鸦似乎也归巢了,寂静得没有声音。启渊打着手电筒在崎岖的山路上,刚刚下过雨,泥土混着砂石很是难走。
他心不在焉,被树枝狠狠绊了一跤,铺天盖地的挫败感再一次涌上来。他将树枝捡起做登山杖,走了几步,没有忍住从怀中掏出启明递给他的那张照片。
黑蓝色的水中,白琴的四肢舒展,随着水流轻微地起伏。她的脸和启渊的记忆中没有什么差别,年岁并未在她身上留下过痕迹。
她的眼睛紧闭,嘴巴微张,似乎是想说什么,也似乎只是睡着了。
耳边似有启明的声音从耳道一点点钻进脑海中:“这是你兄弟严宏在潜水艇中拍的照片,严宏在ax队内,纪律严苛,他没有什么通讯设备能够联系上你,辗转队内人脉才找到了我,你可以不信我,可以恨我,但现在有了你母亲的消息,我还是第一时间带回给你。”
严宏在ax队有任务在身,不好擅自离岗去探究白琴是否在那片海底,能拍给他照片已经是他能做到的全部了。
去俄罗斯,可以去那片海域,可以有钱给路昭接假肢,看起来两全其美,然而启渊心中却惴惴不安。
他联系不到严宏,并不知这件事是否为启明造假骗他去做雇佣兵而伪造的照片,若照片为真,为何人会在水下长久地活着?这不符合科学。
很快,他就遇到了更不符合他所谓科学认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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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回到木屋前,又下起了濛濛细雨。启渊心里直范嘀咕,现在这雨下得断断续续的,好像老天爷在尿频。他轻轻推开门,屋里静悄悄的,仿佛路昭的到来只是一场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梦。他点起一盏油灯,先进了里屋。
路昭的脸色看起来好了很多,但还是昏睡着,朱唇紧闭,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启渊手中捏着两粒阿司匹林,那是白箫看在启明那箱美钞的份儿上给他的。
“小昭。”他轻轻叫了声路昭。摸了摸她的脸,已经没有那么烫手了。
启渊顿了顿说:“大雪停了,过两天开了路就可以带你去镇上找你的家人了。”
“你的手...我会想办法弄到足够的钱。”
怕路昭半夜又复烧,他思索了片刻,拿出刀柄在案板上将药碾碎,用温开水兑好,一点点喂给了她。
咳!咳咳!
启渊端着小碗,完全没有料到路昭会被水呛醒,更没有料到她一醒来就开始破口大骂:“启渊!你要毒死我!”
“这是退烧药!”启渊有些无奈地说,“你发了一下午的烧了。”
路昭却并没有领情,吐着舌头叫苦:“这药可真难喝。”启渊喂她药时笨手笨脚的淌了许多到嘴角,再到枕头,湿哒哒的叫人难受,她伸手抹了抹嘴边的水渍。
“你的手?”
“嗯?”她绕了绕左手,那条金链赫然缠在她雪白的手腕上,那里完全没有断裂过的痕迹,仿佛狼洞内的记忆只不过是他的噩梦。
他慌慌张张地掏出怀中包着那两万元的报纸,哆哆嗦嗦地展开,里面果然已经没有那根金链子了。
慌乱之间,启渊没有察觉到启明给他的那张摄于海底的照片顺着他拿出的报纸掉在了地上。
“你包着这么多纸干什么?”
“纸?”启渊下意识地反驳:“这是钱。”
随后他又反应过来,声音颤抖:“你的手怎么好了?”
在家门口捡到她的时候,她浑身是血瘫在雪地。在狼洞,她小小的一个女孩杀死了群狼将它们剥皮剔骨。明明自己亲眼所见她的手掌整个儿断裂,为何现在又完好如初了?
他盯着路昭,几乎要把她盯穿。
路昭稍许恢复了精气,视力也恢复了一些,她没有回启渊的疑问,而是爬下床,启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看到了被他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那张照片。
他心下一慌急忙去捡,目光中那只曾被他包在怀里的手却先他一步从地上捏起那张的照片。
“还给我。”启渊有些着急,伸手去抢。
“我认识她。”路昭将照片递给他,神情淡然。
启渊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但很快又压了下去。他双手接过那张照片,整颗心都在发颤。他极力耐住性子,听路昭继续说下去。
“我是在大连的岸边集市见到她的,大约有十年了,那年我十五岁。”
细细的雨丝汇聚在屋顶,成了一颗颗水滴落在窗台上,滴答滴答很是好听,像是摇篮曲。
路昭望着窗外漆黑的天和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灯光,有些像沧城城外的景象,但那里不会下雨。
“我老家原来是在大山里,后来出了一些意外,被姐姐带到了沧城。”
“沧城,河北沧州?”
“不是。沧城是海底城,它与陆地无关。”她拿起遥控打开电视,调到少儿频道,里面又在重映小美人鱼2:重返大海。
“海底怎么能住人呢?都没有氧气......”启渊喃喃地说。
“怎么不能住人呢?我五岁开始就住那了。”路昭在沧城住了将近二十年,在陆地生活的记忆反而模糊。启渊这样说,仿佛在质疑她已经塑建好了的世界观,让她很是不满。
“海洋那么深那么广,多的是陆地人没到过的地方。”她补充道。
末了,她又气鼓鼓地说:“接下去我要一口气说完,你不许打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