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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女孩 ...

  •   “中国南方这么大范围、长时间的降雪确实带来一定的异常性,从这几天的情况来看,显然,对这种很少出现的比较极端的气候,南方城市的预案考虑得还不够充分、细致、具体……”

      启渊哧了一声,望着后坡窗外将要没过窗沿的雪,有些见怪不怪。这些南方人,真是被娇惯坏了。

      他从未到过地理意义上长江以南的南方,最南处也不过到大连。在他的世界观里,南方就是该艳阳高照的,是该郁郁葱葱的,是所有人都穿短袖的,即便路上被雪填满,也该是暖暖和和的。

      他所在的地方是黑龙江北部与俄罗斯接壤的山村,电视台里正在报道的南方雪灾图片与村里每年冬天要下的雪大差不差,甚至南方的山林子里树叶子都没掉完,看起来还要比他住的木屋里要更暖和些。

      在椅子上躺了一会儿,启渊总觉得身上裹着寒意。木屋的保暖做得再好,也比不过钢筋水泥的自建房。

      去年入秋时他就着手修缮木屋,钉了铁皮挡住木头之间因年久失修本就松垮又被白蚁腐蚀掉的缝隙,仔仔细细从上到下地检查了一圈又一圈,一到了西北风狂吹的时候,还是有风透进来。

      不远处的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灯光随着他的年岁而增长,他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看不清从前的家在何处了。

      电视两旁的墙边摞着入冬前砍好的柴火和理得整齐的秸秆堆。他各抽了一把出来,先将整把树枝扔进了面前的小火炉里,划了根火柴,将秸秆点燃。

      火星崩出炉子,老旧的电视刺啦一声,好似被火星吓到,闪了满屏密密麻麻的雪花,如同屋外的漫天飞雪。

      电视是母亲留给启渊的遗产,方方正正的,是母亲第一年去大连打工时买的。三轮车载着它进村的时候,一条红丝带将它四四方方几个面都扎好,到顶上还扎了个秀气的蝴蝶结,风风光光地抬进了家门,像是娶了个新娘子。

      母亲遇难后,启渊格外爱惜它,且不说每日都要打开看看它是否还老当益壮,还要用干净的抹布擦擦屏幕,好似电视里放的瓷器收藏家擦瓷瓶,电视机顶上,竟然还盖着一块当年一并从大连带回来的防尘白纱布。

      许是树杈上积压着的雪掉落了,压住电视的天线。天还早,虽灰灰蒙蒙的,不过才下午四点,爬到屋顶检查一下也不碍什么事。他就着火炉点了根烟,抽了几口,又将它扔进炉子里。

      木门吱呀着向外打开,不到五步的地方,竟然躺着一个人。看起来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

      她穿着雪白色的短袖和洗旧的浅蓝色牛仔裤,整个人趴在地上,乌黑的头发四散开来,手臂向前屈伸着,一条金链子缠着她的左手,双臂冻得黑紫。

      她的身下流了一地的血,洇进雪里,四散开来,好似雪地里的玫瑰丛。一部分血与一部分雪水化在一起,像一条细细长长的血管从她的右手食指尖生长出来,那血迹就快要流到木屋的门边。

      雪还在下,女孩的白色短袖衬衫融入雪里,手臂与牛仔裤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鬼使神差地,启渊将她扛回了房间。

      她看起来匀称,抱起来却很轻,启渊想,挺好,这样就可以省点力气替这个可怜的陌生人收尸了。那条做工一绝的金链子,就算是他给她收尸的报酬。

      不过这么一小会儿工夫,火炉里的柴火已经被烧了大半。启渊找了些破布扔在火炉边,用脚挪着垫了垫,随意地将她扔上去。

      风灌进木屋有些冷,启渊便又走到电视机旁抽了几根柴火扔进火炉里。电视还是沙沙地闪着雪花,他看着有些心烦,捡起躺椅缝隙里的遥控将它关了。

      火光映照着女孩的脸,在她苍白的脸上平添了一丝血色,黑长的头发在光下散发着绸缎般的色泽。启渊看着地上的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启渊绕到屋后的小山坡上,积雪快要没过窗沿,他抡起铁锹使劲拍了拍雪,拍严实了,万一明天开太阳了,雪水不至于沿着窗户的缝隙化进家里来。

      窗子旁边杵着一棵老松树,他那年自己搬来的时候就在了,一开始因为太粗砍不动,后来就索性留着用来爬屋顶挂天线了,他就着松树噌噌地爬上了房顶。

      拎着天线抖了抖,雪便唰唰地往地上落,电视机似乎是恢复了,他隔着墙听见了电视机里主持人的声音,蔡国庆给大家带来一首《大雪无情人有情》,他正奇怪--他从来不看新闻联播以外的电视台,现在正在紧急播放南方雪灾,又怎么会开始唱歌呢?

      “当春天正向我们走来--
      暴雪把南方的土地覆盖--
      多少回乡的人们归心似箭--
      多少抢险的人们热血澎湃--”

      听着歌倒是干劲十足了,身体活动起来也不觉得冷,反而起来一层薄薄的汗。不知道雪到底会下多大,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就先把屋顶的积雪铲了再说,铲完还要再去门口把血迹也清理干净。

      天寒地冻,山里的野兽饥肠辘辘,血腥味会引来野猪甚至是成群的狼。

      野猪和狼是肉没错,但他可不想为了吃口肉把自己命搭进去,在地窖粮食还算充足的情况下,他不做没把握的事。

      他直起身,活动活动腰,预备去将那女孩流的血给铲掉,然而,当他向门前望去时,白皑皑的一片,没有任何的血迹。就好像十几分钟之前,那个倒在家门口身下浸满了血的女孩没有真实存在过,而是他做的一场噩梦。

      启渊浑身因铲雪而起的汗瞬间冰凉,他从前屋檐跳下,推开木门直直望去,给女孩尸体垫的破衣服还堆在火炉边,上边却空无一人。

      他将视线再往里移去,只见那女孩坐在椅子上正看着他,对他笑了笑。

      这是山里来的女妖还是女鬼?

      电视机中传来的歌声随着窗户飘向远方:

      “风雪中党的声音传来--
      千百万人牵手抗雪灾--
      冰雨中党的温暖送来--
      心贴心传递着爱--”

      “党和国家保佑我,唯物主义保佑我,马克思保佑我……”他默念道。

      “我不是女妖,也不是女鬼。”女孩的嗓音沙哑,说完后清咳了几声。

      她会读心术?

      启渊顿了顿,见女孩似乎与常人无异,先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至少自己不用替她收尸了,复又看了一眼女孩,瞬间在心中燃起怒火———那人好没教养,竟然坐在他的椅子上拿着遥控器调台!

      启渊冲上前去抢回了遥控器,关掉了电视,狭小的屋子里一下就安静下来,偶有火星在炉中扑腾的细微声响。

      他一把将女孩从椅子上拎起来,她却并没有反抗,反而低眉顺眼的,显得很温顺的样子,或者,换种说法,她看起来痴痴傻傻的,像是被冻坏了脑子。

      启渊的目光不自觉地聚焦在她身前的白衣上,那里仍是一大片血色,启渊莫名地有些愧疚。看来她刚缓过来就去清扫了门前的血迹,自己却还计较她坐椅子。

      “你..你是哪里受伤了吗,流了这么多血?”

      她并没有回答,眼神直愣愣地向外望去,门口的那片空地上本已被她的鲜血所染红,而此时却一片白茫茫的,好似她没有来过。

      零下十度的天,血气被凝固,屋里弥漫着启渊中午吃完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后久久散不去的泡面味,没有一丝血腥味。

      “我要洗澡。”她说。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似乎是被冻坏了嗓子。两束散落在胸口的长发湿哒哒的,像章鱼爪般死死地贴着那件白色短袖上。

      她的嘴唇仍然有些发紫,两只手却恢复了白皙,它们并没有在零下几十度中被冻坏,依然纤细漂亮,如同白玉一般,衬得手腕处那条细细的金手链格外好看。

      “冬天洗澡要去镇上的澡堂子,大雪封路了,去不了。”

      她迷茫空洞的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不悦,启渊补充道:“不过你放心,雪一停我就带你去镇上警局。”

      “警局?”

      见女孩的眼神中带着不解和警惕,他又说:“这样吧,我明白和你说。送你去警局呢对我俩都不算是坏事。

      一来呢,你来路不明,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万一你是逃犯,那么我这就成了包庇犯罪分子的窝点,到时候被发现了是要连坐的;二来呢,你看起来像是走失,若是警方帮你找到了家人,也算是我功德一件。”

      女孩的眼神从身上移开,说:“我不是什么犯人,也没有家人。”

      她望着窗外的漫天飞雪,说:“别白费力气了。”

      “路昭。”她说。

      她似乎腿脚不便,双手扶着墙缓缓挪到电视机旁,拿起一根装在破纸箱里的碳条,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了自己的名字。

      启渊探过头去一瞧字迹歪歪扭扭的,好似虫子在爬。他不禁想,有时候字如其人这个词真是不准。

      写完后,她顺手将那根碳条抛进火炉中,起身向里间的厕所一瘸一拐地走去。吱呀的老旧木门关上后,里头很快响起了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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