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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苍苍,倾尽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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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过来时,发现能吞噬一切的黑夜早已褪尽了那浑身的污浊,独留了清泠泠的苍白覆盖着人间,呵,不知小环走得时候痛不痛,不知小环走的时候饿不饿,不知小环走的时候冷不冷,小环,哈,我以为躲到了这庵堂里终是可以过平静的日子了,我以为躲到这庵堂里终是可以忘却前尘了,却原来,这一切都只是我以为啊,小环,原来,躲不过的终是躲不过,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啊,小环,你说你家公子悲悯众生,那么,你为何死在了秦府呢,小环,你说你家公子真心待我,那么,我为何到了这庵堂呢,啧,男人啊。
转头对着床边的静心师太一笑,看见她始终平静的脸上一瞬间闪过了惊疑,继而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可是决定了什么?”
我摸摸脸,笑得开怀:“是啊,师太,您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您是有大神通的人呢,我得去掉这道疤呢,师太,月笛这张脸可还看得么?”
静心师太一叹:“阿弥陀佛,劫数啊,劫数。”
我起身跪在床上低低地伏下头去:“多谢师太昨夜的看顾,多谢普陀庵上上下下多日来的回护。”
静心师太摇头:“你起来吧,只请记住当日给老尼的承诺,唉,天意天意。”说着,已然走了出去。
腊月二十八,邵将军的女儿,如今礼部尚书王家的长媳,唔,曾经大路上拦过秦如舟的邵红来进香,那一日是她母亲邵将军原配夫人的生诞,呵呵,知道我还知道什么吗,我还知道,那一日,邵将军定然会在女儿的执拗之下一起来这普陀庵,祭拜之后,再各自离去。你问我知道这些能做什么,呵呵,能做的可就多了去了。
腊月二十八很快到来了,脸上那一线白疤也终是淡去了,申时二刻,我一袭月白的袍子静静等在山路旁的林子里,申时三刻,寒风猎猎里,王夫人邵氏的轿子终于过去了,邵将军的车慢慢行了过来,我站到路中央,任风吹起满头乌发,任风吹动宽大的白袍,只定定站在那里,马车到了近前的时候不出意料地停了下来,不言不动,天色将暗的时候,漫天的雪花飞舞了起来,我笑了,对着马车笑了,就连老天爷都帮我呢,呵呵,马车上那厚绒绒的帘子里终是伸出了一只手,呵呵,那只手成邀请状,可,如今的洛月笛哪里肯这么轻易地登上那辆马车呢,当年那么轻易地进了都城入了秦府已经误了小环一条命了,如今么,呵呵,我笑着看那只收了回去,然后,那帘子动了,邵将军的身形现于眼前,我笑得更盛:“将军,您英武挺拔如昔。”
那个曾赠予我匕首的男人,几步踏到了近前,呼吸相闻,伸手挑起我的下巴:“你,却是更美了。”原来,那日秦如舟说的是实话呢,我,更美了么,呵呵。
“将军,”我拿出袖在手中的匕首:“不知将军当日的誓言是否作数?”
邵奕于簌簌落雪间纵情大笑:“洛月笛,你啊,哈哈,不知本将军何时给过你誓言呢?”
“这把匕首名‘惜’,‘惜’么,是将军家世代只传长媳的物事呢。”
“本将军说过这是‘惜’么?”邵奕挑眉。
我抽出匕首,轻轻在指上一点,顺着血槽,红色盈动,刀身上隐现一个古朴的篆字——惜:“这样足够了么?”
“呵呵,你因何而知?”
“将军的匕首哪里是容易能握在手中的呢。”我说得是真的,收到匕首当日,秦夫人使人唤我过去跪祠堂的时候正在把玩匕首,不小心之下也曾使它染血,那时,这个惜字便曾浮动出来,这把名“惜”的匕首是邵家传家之物,这一点则是我从小环买来的野闻趣志里知道的,两相印证之下不得不信,想来当日秦相爷没有检查是因为他以为这把匕首应该在当时仍在人间的邵夫人手里吧。更遑论,掉落河水里的那一次,邵奕特特地提起了那把匕首。
“呵呵,洛月笛,你既自己到了本将军面前,若是想要离开可就不是这么容易的了。”
我笑,媚眼如丝:“将军,月笛么,任君恣意。”
“哈哈哈……”朗朗笑声间,我被扛进了马车,这一次,我不要再后悔。
启轩八年,腊月二十八,秦门洛氏月笛,殁于龙跃山普陀庵中。这个以容颜美艳倾尽天下,以孤女之身获封皓嘉公主,启轩五年嫁予状元郎秦相府长公子秦如舟,尔后启轩八年为水患百姓祈福身入普陀庵的女子,啧,这一生也算是传奇了吧。
哎,以上那段话不是我说的,此时,我坐在城中的“落仙阁”品着碧翠金黄通透的竹叶青,听着那说书先生在那儿满嘴乌七八糟地说着有关洛月笛的真的假的好的坏的韵事逸闻静静地思量着些有的没的。
说实话,说书先生口条厉害十分,好些事他信手拈来,详加描述,让人身临其境,逼真得紧,我都有些恍惚了,好几次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再次出了问题,要不然为何脑海中的东西与说书先生说得不大一样呢?想到这里不由得就笑开来。
对面的王夫人邵红冷冷地问:“你还笑得出来?”
“我为什么要笑不出来?”我抬眼看她:“今儿找我什么事儿?”
“洛月笛,你就是洛月笛,别想骗我!”邵红双眼喷火。
我啜了一口竹叶青,笑吟吟地看着邵红:“红儿啊,出了正月,你就得叫我娘了吧?”
“你!”邵红挥手扇了过来,未及我眼前已被身后的侍卫拦了下来。
侍卫,是的,是侍卫,不光是为了我的安全,我想,邵奕他或许是怕我会跑掉吧,呵呵,可是,天知道,我怎么会跑掉呢,现如今,可是仰仗邵将军的时候呢。
“不要脸,人尽可夫!”
“哎哟,红儿,虽然,虽然出了正月人家就是你娘,可,人家现在还未出嫁呢啊,你,你,你怎么能在人家面前这样说话呢,人家比不得你已经为人妻了,人家什么都不懂呢!”我拿帕子挡了挡脸,满面晕红。
“你!你,好,你看我能让你进了邵家门儿!”邵红甩袖而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笑,“惜”在我手里呢,呵呵,即便是我不想嫁恐怕都不成了呢。
“当日为何要给我‘惜’?”正月里的某一日,白雪皑皑,红泥小火炉暖烘烘的,竹叶青透亮清香扑鼻,我悠悠地问了一句。
“嗯?”邵奕放下手中的兵书抬头看我,末了儿,笑了:“你是我的。”
我乐了。
“乐什么?”
我摇摇头:“我是你的?呵呵,那会子也没见你抢亲啊。”
他走过来,捧了我的脸:“不用抢,你不是也自己走过来了么。月笛,我要你心甘情愿。”啧,人人都要我心甘情愿么,呵呵。
“就,那么笃定?”
“不,我啊,舍不得委屈你。”邵奕揽了我入怀:“你那时啊,顺着回廊迤逦而来,明明身姿风度是冷淡的,可抬起头来的时候,那面容却艳丽到了极致,我就一愣,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等到你开了口,明明清脆悦耳的声音,却带了一股子慵懒的味道,我就想,真有意思。”
“嗯,有意思,那天,你还自称老夫了呢。”我偎得更近了些,低低地笑。
“那可不,我这岁数儿都能当你爹了,可不是老夫了!”他抱起我放在腿上:“以后啊,你就安安稳稳地在这府里待着,好好儿当我的将军夫人吧,嗯?”
“嗯。”我拿头蹭蹭,觉得是自打端仪出现以来少有的心安时光,可这样的时光啊,哎,终究也是不能够长远的,呵呵,这样的时光有人不会让它长远的,我么,也是不会要它长远的,你啊,想要这天下国泰民安,我么,呵呵,就闹它个天翻地覆可好?
“你这眼睛当时一瞟我,三分风情三分冷淡三分志气一分无奈,我就想,这要是我的女人那该有多好,摸出匕首就给了你了,哈哈,到底让我抓到手里了,到底坐在我腿上了!”
邵奕把玩着我的手:“这阵子好多了,刚进府那阵儿都是红肿的。”
“将军。”
“叫我奕。”
“奕。”
“嗯?”
“不问我为什么肯跟你么?”
“呵,只要你肯跟着我就行了,别的,我不在乎。”邵奕似是想了想,然后望进我眼中:“当日里,我这么跟秦家大侄子说过,我说,你把洛月笛让给我,变法我鼎力支持。”
我身形一僵,欲要转头,却被大力箝住下巴,邵奕勾起一抹笑:“怎么?不想知道他怎么回答的?哈哈,也有你怕的?!那还大雪天的拦我马车?”
我拍掉他的手:“你给了我‘惜’,我还有什么不敢拦的!”
“哈哈,我就喜欢你这劲儿,跟秦家大侄子在一起不能这么着说话吧?呵呵,你啊,就应该跟我邵奕处一起!”邵奕笑得开怀:“当日啊,我大侄子没答应,我还想着,行啊,一向悲天悯人的秦家公子开窍了,懂得怜香惜玉了,那肯定是疼爱你的,可没成想,没几年呢么,你就进了普陀庵了。”
我没吭声儿,盯着小火炉出神,邵奕叹了口气:“我这半辈子啊,就喜欢好刀好马还有女人,可是,月笛啊,那一年,亭子里那一见,我就再也忘不了你,你说说,你那时不过是个青涩小姑娘,我怎么就忘不了了呢?!快四十的人了还把‘惜’给了你,知道么,‘惜’不是传长媳,外界传错了,‘惜’是给深爱的女人。所以,月笛,好好在我身边待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