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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满天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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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色的雪;血,红色的血。
一个人究竟要受多重的伤,才能将来路染上一片血色?
一个人又到底要有多坚定,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仍旧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
凛冽的寒风将晏思何脸上的伤口吹得生疼,粘稠温热的血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不断下淌,他步履蹒跚,却紧紧地护着胸口藏着的东西,以剑为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之中,夹杂着雪花的风吹得他浑身生疼,但他却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
至少……不能在这儿停下来。
北风凛冽,刚经历过一场恶战的追月剑忍不住发出悲鸣,只不过转瞬间,银白色的剑身便绽开了一道裂纹。
晏思何感觉自己浑身都是冷的。
冬风近乎残忍地扒开了他的伤口,从血肉模糊处争先恐后地钻进来,冻得他四肢僵硬、血液凝涩。
他抬头望天,却只见一片红彤彤,明明此时此刻正是青天白日,连太阳的影子也窥不见分毫。
原是鲜血早已染红了他的视线。
他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剑上的裂纹便多一分,直到最后,裂纹已如蛛网般遍布剑身。
他站在山峦之上,低头俯视自己走过来的路,看着大雪将一切掩埋。
他放手,猛烈的风便将已经碎裂的追月打散,像是白日中的星子一般,迎着天光散落一地。
青年人的身体也像他的剑,无声而寂静地倒在了苍白的雪中。
唯有一点红色血痕,如朱砂一般点在了一望无际的雪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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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海楼楼主——江湖之中的天下第一人,无出其右。
其人俊美无俦、眉目如画,惹得万千男女偏爱于那张举世无双的面容,可惜此人生来性子凉薄,待人接物难免苛刻,却在一次出行时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一位民间舞女,将其安排在最脆弱的身侧,无时无刻不放在心上,乃至于决定放下身份与其厮守终生。
在即将成就一段佳话之时,结海楼的那位却被心上人一味致命的毒药送到了鬼门关。
究其原因……竟是家族恩怨、痴心错付。
多么老套的剧情,偏又真实发生。
薛茹……余清衡在心里咀嚼这个名字。
“尊上,”月阁主莲步轻移,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面前,后又恭敬行了一礼,“晏七的尸骨,该如何安置?”
晏七,晏思何。关州晏家的小儿子,今年刚过二十一岁的生辰,是难得一见的绝世天才,假以时日,定能成就一番江湖伟业……可惜。
余清衡将手中笔墨轻置一旁。
“晏家的意思,是如何?”他抬眼,淡淡问道。
月阁主不由迟疑片刻:“……晏家与晏七已经决裂,自是不愿意为其收敛尸骨。”
余清衡便垂了眸。
“那就安放至结海楼的后山,”他复又提笔,顺手遣了眼前下属,“寻块风水宝地葬了吧。”他语气平淡,无悲无喜,仿佛晏七并非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而是一个普通的擦肩过客。
月阁主点头应了,后款款退下,殿中除却余清衡外再无一人,一如薛茹未曾出现的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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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思何。
余清衡总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个人——并不是此人有多么深不可测难以定义,而是余清衡同他相处的时间太短太少,以至于除却此人现在落魄可怜的模样,竟想不起半点有关他的回忆。
余清衡大病初愈,手头又积攒了许久的楼内事务公文,本就精神不好,此时更是一连看了许久案牍,饶是武功高强,也不免觉得疲惫非常。
思索片刻,也幸得楼内风波暂歇,一时半会没什么人来找他,便不由得倚仗楼主身份,索性纵了自己一回,手臂支着脑袋闭目养神,竟也得了片刻好眠。
在放纵失神的这段时间,余清衡倒是断断续续地想起了一些有关于晏七的事情来:
依稀记得那时当是某一年的城镇集市——他并非什么不食人间烟火、幽居山中闭门不出的神仙隐士,比起清冷绝尘的云霄之上,他倒是更为喜爱人间的烟火气。
不过结海楼有结海楼的规矩,纵是楼主,也无法时常出去,难说会不会为结海楼招致祸端。
说来彼时他与薛茹感情甚笃,在稍作打扮掩盖容貌后下山去往闹市时,也有看看能不能偶得某件稀奇物件讨人欢心的意思。
应是此时恰巧偶遇了晏七:那小小少年生得一副俊朗眉目,手里捧着一把刚从铁匠手里买下的长剑,眼里熠熠生辉的模样,想必是满意极了。
他无意间经过铁匠铺,与那少年对视了一眼——不知怎地,明明旁的人都认不出他的身份,晏七却只是看了一眼,便立刻抱着剑朝他跑了过来。
余清衡不欲多生事端,便沉默着加快脚步走远了,晏七亦步亦趋地跟着,但等到余清衡有意停下脚步来等一等他、再问问他意欲何为的时候,他却又迟迟不肯走上前来,仿佛始终都同他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行至人烟稀少之地,余清衡终是转过了身,朝着那跟了一路的少年走去。
少年抱着剑,他面色微红,额上淌着几滴晶莹的汗珠,甚至还在轻轻地喘气。
看到余清衡朝他走来,他几乎屏住了呼吸,他下意识地想要逃跑,可脚步仅仅是往后退了一步,便又怯怯地收了回来,而后略显局促地站在原地,低着脑袋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余清衡朝他走来,红色的云霞也从面颊蔓延到了耳垂。
“晏小友,”余清衡开口唤他,语气波澜不惊,亦是无悲无喜,“你一直跟着我,可是有何诉求?”
“不、不是……我……”晏思何结结巴巴的,似乎在努力思考到底用什么样的措辞才合适。
但他一时半会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怪异行为,余清衡也不着急催他,而是耐心等待着他的答复。于是二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偏僻无人的小巷里,任由静默的气息布满四周的空间。
余清衡低垂着眼,终是率先说道:“若你无事,那我便先走了。”他话音刚落,便越过了晏思何,看样子是要继续回到集市中去。
“请等一下,尊上……”晏思何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地想拉住即将离去之人的衣袖——余清衡自然也察觉到了这点,不过还不等他做出反应,晏思何便自己率先收了手,又只乖乖巧巧地抱着剑站在原地,有些小声地问,“难得偶遇,尊上是要去做什么,晚辈可否……可否有幸同行?”
他在余清衡面前没什么自信,但好歹撑出了一点儿勇气,才让自己的话听上去不那么顿涩难堪:“若是要逛市镇,我对这一带还算熟悉,尊上要买什么?不妨告之于我,我应当是知晓的。”一路上余清衡不曾停下脚步,也不曾应他,他却不肯就此离开,只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始终与余清衡保持着一段距离。
分明看样子是这么礼貌乖巧的孩子,却偏偏好像读不懂余清衡无声的拒绝似的,硬是又跟了一段距离,直到他发现余清衡同他的距离在无意间好似越来越大的时候,他才着急忙慌地小跑两步赶上前去,用抱歉的语气快速地说:“尊上莫要生气,我本无意叨扰,不过有幸遇到尊上,一时心中欢喜,失了规矩。尊上若是觉得冒犯,我一会儿离开便是……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想问问尊上,日后……我可还有再见到尊上的机会?”
余清衡其实并未生气,他不过见过太多人刻意接近于他,只为从他身上讨得些许结海楼的好处罢了——年幼时或许还会感到愤懑烦躁,但事到如今,余清衡却是早已看淡,自然不会生气。
不过晏思何这般认为,他倒不必刻意解释,对于晏思何的问题,他也只是应了一声,淡淡道:“人生岁月百年之久,江湖之小,何愁有不能再次相逢的那天?”
少年得此回答,应是喜出望外,只听他轻笑,而后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便心满意足地停下了脚步,静默而孤独地站在湍急的人流中,目送着余清衡走远了。
结果所谓的再次“重逢”,便是他身中奇毒、命悬一线的狼狈时刻——晏七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了解药的下落,也不知是如何上得天山,又死里逃生落到半途,却还是未能坚持到登上结海楼,最终在纷纷大雪中断了气息,风阁主最终带回来的,便是一具已经冷透了的尸骨,以及他怀中尚且保存完整的圣雪花。
……时隔久远,当时到底给薛茹买了什么东西,他已经差不多一干二净了,但他睁眼醒来之时,却仿佛仍旧记得梦中偶然回头时站在人群中的抱剑少年。
这辈子从未欠过他人什么的余清衡,在梦醒后的此时此刻,却觉得自己亏欠晏思何甚多,然今生今世,怕是再不能报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