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 13 章 ...

  •   正午的太阳照得人昏昏欲睡,明晃晃的悬在头顶上,哪怕是站在屋檐的阴影底下,翊铮也觉得有些睁不开眼。

      文华殿地处高阔,远远的能听到宫巷里侍卫们巡逻时甲胄相撞的细碎金属声音。她抱着手靠在廊柱下,很没个正形——实在是太热了。

      来往的官员们认得她,毕竟裕王世子在宗室里是出了名的俊秀,纷纷诧异的行礼打招呼,她也笑眯眯的一个一个回过去。直到曾担任王府讲读学士、现任国子监祭酒事,与裕王关系最好的高拱从殿前路过。他走路的时候目不斜视,宽大的玉带在腰间扣得一丝缝隙也没有,没有表情的时候脸一向都是沉着,眉心一道深刻的纹路,显得十分严厉,迈着方步从翊铮面前径直路过了,走出好几步才反应过来旁边是个熟人,又调头来见礼:“殿下怎么在这?”

      翊铮笑着道:“来等徐公。”

      朝中姓徐的大臣不少,但是能当得起徐公二字的,也只有如今的内阁要员,武英殿大学士徐阶,字子升,号少湖,一般称少湖公。

      高拱有点疑惑:“殿下寻少湖公作甚?”

      皇帝疑心重,裕王和景王从来不掺和朝臣的事,也根本不和百官相交。

      翊铮说:“裕王府今年的岁赐又没发下来,父王说家里快没米粮下锅了,要我来找徐公讨点。”

      这自然是指嘉靖四十五年南巡,翊铮得罪了严世蕃之事。后来裕王府被连着扣了三年的岁赐,裕王凑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给严嵩,这事情才揭过去。堂堂皇子沦落到这个地步,当时在朝臣里掀起了好一阵同情的议论,

      高拱与裕王有师生情谊,是王府诸位讲读学士之中与裕王关系最好的一位,脾气也一直雷厉风行、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听说过了没几年,严世蕃又故技重施,自然怒气上头,当即脸就黑了:“竟然还来这一套,他们真当殿下是随意能作践的不成!还有没有王法了!”

      翊铮也不恼,只是摆了摆手:“肃卿先生不必如此动怒,不过是一点金银,大不了快饿死了我就去万寿宫找皇祖父哭。宫中耳目众多,肃卿先生心直口快,可不要让别人听了闲话,在外面乱传。”

      高拱恼道:“高某行得正坐得直,敢说出口的话就不怕别人知道,有什么好怕的!”

      翊铮依然笑。她想,高拱才华横溢、行事雷厉风行,是个治国的大才,就是这性子......如果有一天他出事了,肯定是倒在这张嘴上。

      两人又寒暄几句,高拱还有公务在身,只好怒气冲冲的走了。

      算了,他这样喜怒摆在脸上的,总比严世蕃那种笑面虎强。再说了,他也的确是为裕王府鸣不平,如今严家父子气焰滔天,还能公开为裕王府说话的,可能也就高拱这样的人了,还是要领他的情分的。

      翊铮又在檐下百无聊赖的等了会儿,见一个穿着一品大员服色、须发皆白的老者,慢慢吞吞的从文华殿出来,不急不慢的往门口挪。阳光之下,那老者表情十分祥和,哪怕被盛夏的大太阳晒着,也完全不见一点心慌气躁,如在林间踱步一般,走得十分闲适。重重叠叠的朝服扣着,他脸上一点汗意也没有,犹如闲庭信步,十分淡定。

      翊铮三步并两步迈了过去,直冲冲拦在老者面前,先挂上三分笑意:“少湖公留步!”

      徐阶半路被截,一点也不见惊讶,依旧慢吞吞抬了抬眼睛,不知道是迎着光有些看不清楚,还是年纪大了有点老花,看了翊铮好一会儿,才不疾不徐道:“噢,是裕王世子殿下,可有什么要事吗?”

      翊铮拱了拱手:“已经过了发岁赐的日子好久了,裕王府的份例还不见来。家里快没米下锅了,我父王谴我来问问少湖公。”

      徐阶说:“此事归户部掌管,我并非户部尚书。”

      翊铮笑道:“我自然知道。但是少湖公觉得,我今日去找户部尚书,难道就能得到什么回复吗?”那也是个和严嵩穿一条裤子的主儿。

      徐阶说:“可我也只是个次辅啊。”

      翊铮说:“我也没说今儿个非得解决这件事啊。家里没米下锅了,我又正当青壮,吃得有点多,我去少湖公家里蹭顿饭、给裕王府省些米粮还不行吗?”

      徐阶这会儿表情才真正有了些变化。他的眼睛睁开了些许,仔仔细细又看了翊铮一眼,但还是很淡定:“噢,既然如此,那殿下就随我一同回家吧。”

      他依旧慢慢吞吞往门口走,徐府的马车正在那里相候。翊铮也不急,背着双手踢踢踏踏的跟在他身后,就像个普通的少年郎陪着行动不便的祖父,两个人在日头底下缓缓行出了宫门。

      两个人在徐府相对无言的吃完了一顿便餐,徐阶坐在原处,看着翊铮放下筷子抹抹嘴,才开口:“殿下觉得,饭菜还可口么?”

      翊铮点头:“十分清淡养生。”

      “我年纪大了,许多事情也管不动了,就连饭菜也只能吃些清淡少盐的。”徐阶说:“平时的公文也是助手代读,我自己是看不完那么多的。”

      翊铮似笑非笑:“少湖公谦虚了。”

      徐阶又说:“所以呢,我在这个位置上平平安安致仕就很好,多的事情也就不怎么想管了。”

      翊铮没答话,只是默默的看着他,室内一时沉默。

      徐阶懒得搭理,干脆闭目养神起来,却听得少年人的声音在室内响起,清朗而平缓:“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国,留作忠魂补。”

      这诗句尾音未落,徐阶本半阖着的双眼霍然睁开,霎时间那双眼睛锐利逼人,哪里像是一个花甲老人的眼睛?电光火石之间,那双眼睛锋芒毕露,和他素日温吞迟缓、万事不管的作风实在是大相径庭!

      “少湖公,距杨仲芳、杨继盛先生作《就义诗》已经十六年了。”

      徐阶满脸平静:“世子有话不妨直说。”

      “我同少湖公直言不讳,少湖公能与我真心相交吗?”翊铮道:“上个月,我听说严绍庭带着夫人省亲。他家陆少奶奶又怀了,陆指挥使特意包了三层楼的席面庆祝。不知道什么时候,严绍庭也能带着徐小姐回来看一眼。”

      徐阶的眉间赫然掠过一丝痛楚之色。

      嘉靖二十九年,徐阶初值西苑,上《御虏事宜》《请还大内并召见大臣计议边事》《答边事谕》《请巡视九门》四疏,皇帝直言夸徐阶勤勉有为、内阁肱骨,遭来了首辅严嵩的嫉恨。隔年,因为徐阶反对祧明仁宗及升祔孝烈皇后,触怒皇帝,皇帝再行杖刑,将其支持者都给事中杨思忠按在殿前打了一顿板子以示警告。载壡太子夭折后,徐阶出于“国赖长君”的考虑,五次请立裕王载坖,又再次犯了皇帝的忌讳。

      严嵩趁机进言,称徐阶“所乏不在才,乃才胜耳,是多二心”,徐阶无法,赶着将亲孙女徐珂许配给了严嵩的孙子、严世蕃的儿子严绍庭做妾,连着卑躬屈膝了好几年。加上后来弹劾严嵩的政敌、大将军仇鸾通虏误国,二人关系才得以缓和。

      后来,徐阶也就渐渐地不问世事,专心于青词的写作,更加频繁的为皇帝“祷求上苍”,做了一个内阁的纸糊次辅、泥塑尚书。

      严绍庭的原配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女儿,陆炳的母亲曾当过皇帝的乳娘,一家人都是跟着皇帝从封地进京的旧臣。陆炳执掌锦衣卫几十年,极得皇帝信重,在京中可谓呼风唤雨。他是武人出身,女儿想来脾气也并不是很好,严绍庭又是严世蕃的儿子,活脱脱一个泼皮,吃喝嫖赌无一不精。徐珂在严绍庭和陆少奶奶的手底下讨生活,想来日子并不是很如意,此事一直是徐阶的隐痛。

      “人言皆谓少湖公攀龙附凤、卑躬屈膝,可是我知道,少湖公并不是传言中的‘青词宰相’。”翊铮的语气很严肃:“沈束、王宗茂、赵锦......得罪过严嵩的人,从来没什么好下场,这三位能幸免于难,全凭少湖公暗中搭救。但,少湖公,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救得了一人,救不了十人、百人。如果一味隐忍有用,杨仲芳先生,就不会喋血菜市!”

      她越说,徐阶脸色越白,到最后提到了杨继盛的名字,徐阶双目猛然闭上,终于再也忍不住,脸上流露出明显的痛色。

      室内一片死寂。

      许久,徐阶才睁开眼睛,轻轻吐了一口气,沙哑着声音道:“自殿下胆敢以身家性命作保,救下扬州府三十六条性命开始,我就知道,殿下迟早会找上我。实话说,我也一直在等殿下。”

      翊铮说:“三年不飞,飞必冲天;三年不鸣,鸣必惊人。我羽翼未丰,又不敢犯皇祖父的忌讳,只得待时而动。直到上个月,在大高玄殿求签,见到了蓝道行道长,他告诉我,如有困惑,自当来寻少湖公。朝臣数百,京中有心且有力的,只有少湖公一人。”

      徐阶微微一笑:“蓝道行的确是个妙人,”

      翊铮说:“那么,少湖公现在可愿意同我讲讲实话吗?”

      “世子请随我来。”

      “关于杨仲芳的故事,京中现在应该也已经无人敢提起了,不知道世子听说了多少。作为亲历者,还是我来再给世子讲一遍吧。”

      徐家书房之中,挂着一副赵孟頫的花鸟图。旋开镇纸机关,花鸟图翻转,露出其后精心裱装的手书。宣纸陈旧,已经泛起暗黄,边缘却被人反复摩挲,甚至泛起了毛边。

      徐阶的眼睛倒映出纸上“夫嵩之十罪,赖此五奸以弥缝之;识破嵩之五奸,则其十罪立见”,沉静如泉水,两团焰火却跳动得无比灼目。

      “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在殿试中二甲第十一名,那年才三十二岁。才华横溢,文采斐然。”

      “嘉靖二十九年,鞑靼部俺答汗率军长驱直入,在京郊烧杀抢掠数日,无数百姓遭难。可大将军仇鸾不仅不思追敌雪仇,反而与严嵩联名上书开马市以求和,满足鞑靼的物资需求,免得他们再行强掠。仲芳听闻,怒发冲冠,上书《请罢马市疏》,力言仇鸾之举有‘十不可五谬’。仇鸾大怒,密疏进言使皇上将仲芳下狱,又贬谪为典史。没想到仲芳在狄道兴办学校,又与夫人张氏传授纺织,政绩斐然,两年后就被召回起复了。”

      “时逢严嵩与仇鸾翻脸,互相攻讦。严嵩想起仲芳当年弹劾仇鸾被贬,意欲拉拢他为自己的马前卒,攻击仇鸾。没想到仲芳根本不吃这一套。在他心里,严嵩与仇鸾没有本质区别,甚至于严嵩盘踞中枢,流毒比之仇鸾更甚,他深恨严嵩,于是在斋戒沐浴后,上《请诛贼臣疏》弹劾严嵩,历数其‘五奸十大罪’。”

      “仲芳持《请诛贼臣疏》从宫门口一路叩请到殿前,一步一句、句句泣血。皇上避而不见,严嵩命人将他直接按在殿前,廷杖一百,杖毕下诏狱。杖刑之前,王西石想尽办法托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带了一枚蛇胆,要他含入舌下止痛。可仲芳说,‘椒山自有胆,何必蚺蛇哉’。一百杖毕,我去殿前看他,‘两腿肿粗,相摩若一,不能前后;肿硬若木,不能屈伸’,我知道他再打下去一定留不住性命,几乎是求他改口,暂且保全自身,我们这些同僚定然会想办法保住他。”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已经保住了好几位得罪过严嵩的同僚,只要我这次再拉下老脸去求一求严嵩,我也能保住仲芳的性命。”

      “仲芳当时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笑着摇头。”

      “他是被拖着带进诏狱的。”

      “提牢刘槚得了严嵩的授命,把仲芳换到条件最差的民监。半夜他创伤发作,高烧不退,摔碎了瓷碗,自己手持碎片割去腐肉。后来,当时为他持灯照明的狱卒对我们说,当时看到仲芳的腿上腐肉割尽、筋膜挂骨,自己都双手颤抖、油灯摇摇欲坠,可仲芳却面不改色、谈笑自若。”

      “我们想尽了办法,却也解救不得。直到皇上下旨,赐仲芳斩首,他家张夫人上书,愿替夫赴死,只要朝廷留仲芳一个全尸,可严嵩父子不许,非要他弃尸于街、死不瞑目。仲芳死前,以指作笔、蘸血代墨,在狱中留下绝命诗,‘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天王自圣明,制作高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仲芳被冤杀后,张夫人为他收敛缝补了尸身,次日便悬梁自缢。国子监数千学生缟素,天下读书人为之恸哭。”

      徐阶说到此处,眼睛里犹如冰封,仿佛又倒映出那一日京师百里缟素,漫天飘雪。无数人的哭声层层叠叠,如山海涌动。

      “自入内阁以来,凡大小事,我无不以严嵩马首是瞻,在他跟前唯唯诺诺,甚至把心爱的珂儿许给严绍庭那头蠹猪做妾,对他严家俯首帖耳,做小伏低,任由朝野争相骂我‘泥塑阁老’‘纸糊尚书’,为的就是今日。”

      “世子,徐阶未有一日敢忘。名将曾铣、首辅夏言、锦衣卫沈炼、谏臣杨继盛,还有那些被劫掠的平民、被欺压的女子。这些人每日都在九泉之下,质问徐阶,字字泣血。不送严家下去见他们,徐阶实难安心。”

      翊铮看着那卷手书,卷首五个大字《请诛贼臣疏》浓墨饱蘸,刺眼之极。

      “外贼何忧其不除,贼患何忧其不绝乎!内贼既去,外贼既除,其致天下之太平何有!”

      这是十年前,忠臣杨继盛在狱中忍受剜肉剔骨之痛,发出的最深切的哭号。

      她沉默良久,对徐阶说:“我会尽力,直到皇祖父召徐大人入万寿宫。此后一切,便都托付给徐大人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 13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