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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时隔三年,皇帝再次传召,命翊铮西巡。

      大概是三年过去,皇帝觉得她反思已够,不愿意再任由他人作践她的脸面,便照旧派来了冯保,谴她西出广安门,取道向凤翔府,至陕西行都司,视察马市、茶市。

      自正统年间,英宗在土木堡被俘、三十万大周英烈战死之后,西巡就变成了一件很微妙的事。一方面,西北曾是成祖的天下,朵颜三卫来去如入无人之境;另一方面,英宗在瓦剌那八年,实在是打断了大周的筋骨,以至于此后再也无人敢提秦家子嗣西巡视察之事。

      除开后来的正德皇帝夤夜出奔,被朝臣诟病了十多年,秦家子孙后来再也没有往西北去的。就算是就藩,也大多封在江南、辽北之地。

      离京之前,江驰特意来城门送了她一程,神神秘秘道:“殿下行至凤翔府时,务必多停留几日。”

      翊铮狐疑的看着她,不知道这姑娘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江驰“哎呀”了一声:“殿下信我就是!绝不会让殿下失望的!”

      翊铮一头雾水的启程了。

      她在凤翔府看见了盛天澜。

      凤翔府内织机轧轧,日光从窗棂中射入,万千飞舞的尘光映照着无数月光一般的布匹,流水一般从机杼上淌出,在织妇腕间熟稔的翻转缠绕,自另一头汇聚成细密柔软的棉布。

      万千机杼齐发,甫一走入织造坊,她的耳边便几乎被瀑布一般的轰鸣声冲刷。她几乎是亲眼看着那些棉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增长,堆积在织妇手边。

      逆光之中,盛天澜的眉眼笑得舒展,翊铮印象中他是温和而恭谦的,第一次看起来如此灿烂,眼睛里全是明亮的骄傲。

      “北直隶保定府、浙江明州府、陕西凤翔府、湖广襄阳府,一同南直隶扬州府,每座城各设九座织造坊,每座织造坊一千台织机,共十五万名织妇。”他的腰背笔挺,神色之间有种与有荣焉的容光:“请世子过目。”

      她以为自己的养气功夫已经修炼到家,足以喜怒不形于色,但依旧惊讶到了失态的地步:“盛会长,你——”

      三年前,二十万两买命白银凑不出来的人,怎敢在大周境内遍设织造坊,将摊子铺得这样大?

      “承蒙世子搭救她等三十六条性命,那年八月,我属下的织造坊便出了一位奇人,对织机进行了改造。”盛天澜笑道:“世子还记得小江原来跟你说的吗?‘棉一寸、麻二寸、绫罗五十厘’,现在这个数,已经翻了十倍不止。”

      她根本想不到不过短短数年,盛天澜能改造出这样的盛况:“那、那利润呢?”

      “以最寻常的白棉布为例。殿下南巡那年,棉花一斤一百二十文,棉布一尺三十文,每匹棉布的人工在百文左右,故而一匹棉布利润不足一分,我家一年流水不够一万两银。但今年三月,棉花一斤九十文,棉布一尺十二文,最重要的是,织妇的薪酬是按工时计算,就算这三年里我们一直在提薪,每匹棉布的平均人工依旧不足二十文。”

      “棉布每年调价一次,现下已比三年前便宜四成,不仅仅是南直隶,湖广、江西、福建、广东,现在都盛行我们的布料。销量每翻一倍,纯利就要翻三倍,织造坊越多,就挣得越多;挣得越多,雇佣的织妇就越多,平均人工就越便宜;成本越低,布价便能再调低,销量便能再翻番。”他说着,语气里甚至都有些发颤:“殿下,我以前只知道做生意要人情练达、铺面宽敞,但从来没想到,纯利翻倍的根本竟然是在织机本身!”

      不知道为什么,翊铮耳边仿佛有叮的一声,一直以来掩在眼前的迷雾被陡然射入的光线破开,几乎是云破月出。

      “织机改造,纯利翻倍,织妇越多,成本反而越低,进一步推动利润上行、布价下调,再发过来推动织机升级......”她喃喃道:“盛会长,仅仅是织机吗?你们扬州三十六行,同样的情况还有吗?”

      “有。”盛天澜点头:“耕具、舂米机改造后,粮产翻倍。以水田而言,从前十亩地需要一个壮劳力,现在一个壮劳力能管三十亩,如有一家有五口男丁,便能空出三个。撇去一年两个月的徭役、一个月年节,剩下九个月都可以进城来务工。薪炭坊、冶炼坊、制革坊,哪里都需要壮劳力。劳力越多,成本越低,定价越低,销量越高,然后需要更多的劳力。现下整个南直隶,已衍生出三十六行聚居的工匠镇,专事生产。”

      她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出那种盛况,心下被巨大的震撼所充斥。

      “那么,南直隶的百姓......”

      “安居乐业,有所养、有所依。”盛天澜道:“现下凤翔府就有工匠镇的雏形,在下此来,就是专程请殿下去看看的。”

      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藏在袖中的拳头狠狠攥紧。

      “殿下。”盛天澜眼中跳动的火焰,几乎照亮了她的面庞,他带着几分叹息说:“也许我们,终于找到了治国之道。”

      是啊......自正统年后,平均五年一次洪涝、十年一次干旱,兼有各方冰雪、地动,现下国库亏空,其实并不仅仅是从皇祖父自上而下开始、挥霍无度奢侈浪费之缘故。朝廷年年赈灾,年年赈不够灾。特别是久无战乱,以南直隶、浙江承宣布政使司为首,人口繁衍过盛,但丁税过重,耕民不得不将土地寄于有免税的大族名下。有地之民卖地,无地之民卖身。豪绅兼并严重,当地豪族与各府官吏勾结,再加上肆意加税加徭的各方藩王,百姓几乎喘不过气,被层层盘剥,生于水深火热之中。

      江南地势崎岖,良田本来就少。朝廷又禁海日久,连明州府、泉州府的渔民也被逼从耕,口粮就更加不够养活黔首了。但现在,不需要土地,百姓也能自力更生、养活自己。而最重要的是,工匠镇吸纳人丁,不分男女老幼。壮年男子冶铁,青年女子织造,老者雕木、编席、鞣制,贵贱不分,都拿着足以养家糊口的工钱。

      他们仿佛真的,找到了未来。

      大周朝两亿黎民的未来。

      嘉靖五十年,宗人府为裕王府世子加冠,礼部主持大典,赐号禹斋。

      裕王府里,父女相对之时,父王的眼神越加复杂。翊铮已经无心再去猜度他在想什么,广纳妾室拼老来子也好,过继也好,现下她已及冠加字,肩上挑着裕王府世子的名号五年,加上扬州商会遍布大周的工匠镇,她已如逆水行舟,绝无再退之路。

      有些事,只有在那张龙椅上,才能随心所欲。

      她燃起线香,恭敬供奉在灵前,父王看着她半晌,说:“严世蕃指使户部,克扣了裕王府三年的岁赐。我凑了一千五百两银票给他送去,今年的才发下来。”

      她叹了口气:“儿臣听高学士提及过此事。”

      父王说:“我知道严家父子猖狂,但竟不知道连皇子龙孙他们也敢作践!”

      翊铮说:“父王,严氏父子只是皇祖父脚边的恶犬,您觉得没有皇祖父的首可,他们敢这么胡乱咬人吗?”

      父王眼睛里全是苦涩:“天家无父子......天家无父子——”

      她亦觉得喉舌麻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又得说:“皇祖父将您与景王叔放在储位两侧,不过是为帝王平衡之术,今日打压这个,明日提拔那个,都是政治手段罢了。父王如果为此牵肠挂肚,才是失了风度。”

      父王摇头:“这里只有我们父女二人,我也无所谓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自己也当了这么多年父亲,有时候更加难以理解你皇祖父。你几位兄长降生的时候,我是真心实意的喜悦;他们夭折的时候,我也是掏心掏肺的恸哭。你祖父也只有我和载圳二子,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对虚无缥缈的长生这样执着,对招摇撞骗的道士这样亲近,对我和载圳两个儿子却是无动于衷。”

      这个问题,翊铮实在也无法回答。

      沉默了许久,父王才又叹一口气:“也许,这就是天家,这就是皇权吧。”

      秋风渐起的时候,祖父为景王长子赐名“钦”,封景王府世子。同时,为她父亲早逝的长子、次子、四子分别赐名,翊釴、翊铃和翊镠。

      接到旨意的那天,她与父王在王府前院跪拜再三,领旨谢恩。待人群散尽,她看见了被簇拥在侍女中央的裕王妃和李次妃。

      裕王妃又消瘦了——自兄长去世后,她一直病恹恹的,长年累月茹素祈福,打扮也越来越素净。穿一身素面暗花的缥色袄衣,披着薄薄的妆花氅衣,全身上下只有鬓边象征着王妃身份的累丝金凤还有点颜色。而李次妃则截然不同,柔婉清丽的殷红褙子,鬓边南珠摇摇欲坠,衬得被岁月琢磨得更有韵味的眉眼妩媚而鲜妍。

      自二郎走后,李次妃未有一日放弃过再生一个男孩的想法。她的母亲一辈子生了七个孩子,一直到了四十岁上下还骄傲的挺着肚子。有时候她也很羡慕李次妃这种莫名其妙的信念感和自信,让她连丧二子的人生都显得没有这么悲怆了,总比正处盛年却早早凋零的裕王妃看起来斗志昂扬得多。这么多年盛宠不衰,王府侍妾如云,她能做一棵常青树,也是很有道理的。换做她是她父王,这么一个一心为她传宗接代、开枝散叶,且姿容秀美、生机昂扬的美人,除开大脑空空这一点之外,实在是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翊铮与她的目光甫一相接,李次妃便立马下意识的移开,仿佛被烫着了似的。翊铮又想起四五岁的时候,跟着她去向裕王妃请安,因为生疏,她紧紧的贴着她的裙边,希望被母亲暖和细软的手牵着。而她却根本没看她一眼,抓紧每日能与兄长相见的这一刻钟,殷勤而小心翼翼的蹲在兄长面前,问他是否吃得饱、穿得暖。得到兄长近乎于敷衍的回答后,再被王妃温和而礼貌的请出门。在回去的路上,她总是用水葱一般的指甲,恶狠狠的掐着她的手腕,闷声不吭往回走。而她在她裙边跟得跌跌撞撞,却舍不得放开这一刻钟来自母亲的温度,被掐得满眼泪水也不吭声,只是咬紧牙奋力跟着。

      那段日子,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但她再看见她用明矾和凤仙花染得精致的水红色指甲,还是觉得胳膊发疼。

      她微微一笑,李次妃却仿佛是被烫着了一般,剧烈的颤了一下,扭头在仆从的簇拥下急匆匆的离开。

      一室昏暗,父王甩了甩手中的线香,在灵前一个一个奉过去。她看着翊釴、翊铃和翊镠三个名字,忽而道:“父王,还有一个牌位。”

      父王看着左下首那个什么也没有写的空白灵位,沉默了片刻。

      “请您为他起个名字吧。”她说。她的兄长。九泉之下不能做无名孤魂,日后享不到香火供奉。

      父王凝视了它片刻,说:“这个孩子的名字,其实从很久之前我就想好了。‘圣王制驭天下,犹如制器之转钧也。’你兄长呱呱落地的时候,王妃抱着他,欣喜的告诉我是个男孩,我就想好了,他要叫‘翊钧’。”

      多宏大的名字,可是最后终是夭折在了一场秋雨里。

      “这么好的名字,可惜不能写在宗室玉牒里了。”父王说,伸手摸了摸那块灵位,再转过头向她时,眼睛里的痛惜已全部消失,依旧是她熟悉的父王:“翊铮,你日后,真的会甘心让出位置给你的弟弟吗?”

      她笑了一下:“父王,你日后会甘心让出位置给景王叔吗?”

      父王的眉头立刻皱得死紧:“可你终究是个女子!乾坤有序,我如何能把皇位传给你?如果让列祖列宗知道了,九泉之下如何安宁?我又有何面目去见太祖陛下!牝鸡司晨,这是祸国之道!你与为父如何能相提并论呢”

      她说:“父王,你有几个孩子?说句大不敬的话,日后如果你真的再无所出,你会过继景王叔的儿子吗?你准备过继哪个?秦翊钦?然后等他再发动一次‘大礼议’,把景王叔尊为某某皇帝,把你的灵位从太庙里移出来?”

      父王再次沉默了。

      “就算你日后还有亲生子,你忍心送我去死吗?”她语气很平淡:“镇国太平公主、安乐公主,就是我的前车之鉴。在你最为难的时候,我易钗而弁,南巡、西巡,一力压下了这一辈所有的皇孙。琼花之案,你分明知道内情,却一个字也没对我提,生生送她去皇祖父面前顶案,担负了整整三年的骂名——我有说过什么吗?到了你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了,你却告诉我,你要我为他人作嫁衣裳?”

      她笑了一下:“父王,你以为女子都是祖父的孝烈皇后或者王妃那样的柔顺,还是都如李次妃那样的乖巧?你想我柔顺乖巧,可是你别忘了,我是裕王府世子秦翊铮,是诸位翰林院讲读学士教着四书五经、制艺策论长大的。你会的,你学过的,我没有一样没学过。”

      父王的瞳孔剧烈的收缩,惊愕之色显而易见。

      “父王,我们两父女,就这样走在同一条道上,一心一意的走下去吧。”她笑着说,但是眼睛里全无笑意:“皇祖父天威难测,景王叔虎视眈眈,您就先别急着给自己找不痛快了。现在就急着拆伙,可不是明智之选。”

      他高大的身形摇晃,几乎倒退一步,可到底是控制住了自己。长久的死寂之后,他转过头,不再正面她的眼光,目光落在空白的灵位上,又沉默了片刻,伸手在上面摩挲了片刻,写了一个无形的“钧”字。

      翊铮便在他身后微笑起来。

      她知道,她这位父亲,纵有千百般的不好,总是占了一条心软。也许是杜康嫔病逝得太早,而皇祖父又实在铁石心肠,他对父子亲情有种莫名其妙的固执。以至于到了如今,膝下只有她了,就算是要被祖宗唾骂,他也还是心软了。

      也好。

      至少她,绝不会让父亲失望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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