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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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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头间要热水。”楼梯上,莫兰姨的声音穿透力十足。她是船上女工的主管,和船上其他骨瘦如柴面如土色的女工不同,她难得的膀大腰粗,每天都是一脸精致的妆容。
“来了。”我擦了擦脸上的汗,小心翼翼地把热水从冒着滚烫蒸汽的大锅里,转移到了精致的保温壶中。
热水很烫,那烧水的蒸汽更是炽热,我的手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被烫出了水泡。我摊开手,手心一片狼藉。
几个月前,我还是绣坊里娇滴滴的绣女一个,一双巧手被保养得细腻又光滑,而现在,它已经肿胀得不成样子。
该死的日本人!
他们派飞机向苏州投了好几颗炸弹,我的姐妹们大都被炸死在了绣坊里,死无全尸,那些逃出来的,也只是堪堪捡回了一条命。
只有我因为去了上海采买原料,才侥幸躲过了一劫。我至今,都还记得那爆炸的声响,隔了那么远,都震耳欲聋。
等我弄清这一切的时候,我已经回不去苏州。我没有家了。
我用尽了所有人脉,花光了所有积蓄,才终于在人牙子那找到了我的弟弟。
那个白嫩圆乎的弟弟已经被折腾得只剩皮包骨,从前那双澄澈单纯的眼眸,只剩下了黑黑的两个洞,洞里,藏着无尽的恨意。
弟弟的眼神,看得我心头一窒。
弟弟和我说,娘亲被日本人玷污了,爹爹想要阻止,却被他们一刀捅死。他们把娘亲拖进房间里关了一天一夜,最后娘亲也没有活下来。
日本人甚至想把他和其他乡里一起带走做实验,但是因为他个子小小不起眼,才趁乱逃了出来。
抗日战争虽然是胜利了,但战争并没有结束。国共两党的关系暧昧而焦灼,局部的战争不断,狗咬狗骨,最后苦的都是老百姓。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我们姐弟俩在上海像是没有根的浮萍,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好几次差点就要被饿死。我们是靠着一身的狠劲在难民堆里活下来的。
所幸,弟弟读过一些书,我也识得一些字,这年头,读过书能识字的人不多了。靠着这番本事,弟弟在船上找到了一份念报的工。
船下,多的是穷困潦倒乃至吃人食肉的平民百姓,船上,有钱人家却还能雇得起念报的人消遣日子,想来也是讽刺。
弟弟上了船,费了些脑筋,也把我接了上去。除了会苏绣,我没有别的本事,也不想出卖身体,所以,最后只讨了个烧水的工作。
辛苦是辛苦了一点,但也总比在难民堆里食不果腹,时刻害怕被吃了好得多。
“快点快点,今天船上又来了一批人,人手不够,漫漫你直接把水送上去吧。”莫兰一脸的急切。
在整日红通通热烘烘的烧水房里待久了,我都已经对时间没有了感觉,不知道今日是何时。
不知不觉间,原来我们已经从苏州到了香港。
从苏州逃难到香港的人多,但从香港到苏州的人,少之又少。我想不通,怎的今天还会有一大批客人上船呢?
“别磨磨蹭蹭的,赶紧把你的头发梳一梳,衣服也理一理,别失礼人。”莫兰姨又催促道。
我从善如流地把头发理了理,又换了一件外衫,才颤颤巍巍又步履蹒跚地把水送到了船上的顶层。
以往,只有达官贵人才能住上这顶层,眼下,也只有香港的名门贵族可以住上。
这还是我上船以来第一次到顶层,以前只听弟弟说过这里金碧辉煌,我还不信,现在,确实是眼见为实了。
铺了毛毯的地面,红木做的家私,精致的摆件,还有头顶明晃晃的挂灯,隐隐约约,还能闻到一丝丝清淡的香水味。
不说和船里的三等间相比,怕是和一等间,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毫无可比之处。
头间果真是头间。
我把水提到了房门前,谨慎地再次确认了房号,又理了理因为提水而纷乱的头发,才直起了身准备敲门。
还没站直,我的腰就发出了咯咯的声响,这些天的搬搬抬抬,不过二八年华的我,身子骨已经僵硬得像个老妪一般。
我抬起手正想敲门,嘴里还斟酌着第一句话应该开口说什么,那红木做的门,突然就自己给开了。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挡在了我的面前,瞬间把我面前所有的光都给挡住了。
“你是谁,来做什么?”那人声音非常粗粝。
我退后了一步,这才看清了眼前的人,看衣着,应该是一个保镖。
“我,我是来送,送水的。”明明是有正当理由的,只是在这保镖犀利的眼神下,我竟然口齿不清了起来。
“阿辉,帮她提进来吧。”房间里,传来了一道清冽而低哑的声音,像是寒山里的泉水碰撞发出的声音,淡漠,又带着一丝疏离。
那个叫阿辉的保镖闻言弯腰去提我放下的两个大水瓶,我的视线,突然就变得开阔了起来。
房间里的装饰出乎我的意料非常朴素,红木沙发上,一个少年端坐在上面,手里抱着一个罐子状的器皿,脸色有些苍白。
少年看上去也不过双十年华的样子,脸上的青涩还没有完全褪去,他长得很清秀干净,唇红齿白,和我见过的男子都不大一样,他的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
忽的,我们两个的视线撞到了一起。
我才发现,这个一眼看去清朗俊秀人畜无害的少年,他的双眼竟像是一泓深不可测的潭水,冷漠而疏离,透着寒冰一般的冷意。
初生牛犊不怕虎说的大概就是我,我愣愣地看着他,直到他先移开了视线。
“水我们收到了,姑娘请回吧。”阿辉说道。
我点了点头,这才把视线收回。确实该回去了,快到饭点,用水的高峰期又要来了。
而那个清朗如月光的少年,高高在上的香港少爷,我也只当是萍水相逢。身份的悬殊,注定了我们是没有交集的可能。
只是没想到,当天晚上,我就再次见到了他。
还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