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大义》鹤守川

8、南疆小院

　　圆月转向树梢撒下一片柔色，静谧的夜里只闻雪风落。

　　客栈里熙熙攘攘，上清军坐在楼下喝着烈酒交谈。院子里也有一片，他们穿着厚重的铠甲坐在四面灯火的草亭中，火堆烧出来的刺啦声偶尔溅出来火星子，火红色的，在这皑雪中异常亮眼。

　　楼上的一处窗口打开着，里头的烛火微微晃动，隐隐绰绰能瞧见有人站在那里。鹤发浮动，白雪从那窗户里偷出来几缕，又被一只纤长的手挽了回去。

　　樊东明过来关窗，挪了灯盏到苏晏回旁边。昏黄刺眼，苏晏回背上的伤口还泛着红，上头的线还拆不了。在江州崩开了几次，路途颠簸，衣服摩擦着伤口总是不好，还伴随着出血。樊东明凑近了看，拿着镊子轻轻拨开了线头里面的血肉，肉已经长了上来，外层还是反复。

　　镊子淬了麻药冰冷的很，苏晏回的手抓着椅子不住的抖，再看下去樊东明迟早要知道的。

　　“好了。”苏晏回反手拨开樊东明还想一探究竟的手，提起衣服不让看了。“本宫要去隔壁屋子一趟，你切莫声张。”

　　苏晏回出了门，樊东明还是不放心，在他手上塞了一瓶提气的药，若进去后有个好歹也能救一救急。

　　三声扣响，苏晏回已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头的陈设和苏晏回住的那间没有什么差异，方向倒是变了。苏晏回将门合上，身后已经有人说话，听起来格外低抑沉重。

　　“怎的亲自过来。”魏征坐在一张四方桌前就着烛台写着什么，见苏允棠进来掀了眼帘瞧他穿的暖，这才又落笔写了起来，也不避讳。

　　他的屋子光线有些暗，只有三盏灯点着。他坐在那里背靠一幅山水画，玄色成了他的装扮，他低着头端的正，装束简单未着甲刃，扎起来的马尾顺着右肩垂了下来。浓郁的五官在此时隐了起来，就连画都看不真切。

　　四方桌前燃着火盆，旁边就是最舒服的位置。苏允棠脚步轻，走过去自顾坐下了，也不需要魏争招呼，抱着手炉不曾说话。

　　魏征不管他，一心只在那张手信上。苏允棠安静的很，侧眸透过烛火看着魏征。

　　他生的不太像中原人，倒有一些北境人的刚毅。深邃的五官诉说着神秘，浓密的剑眉根根分明，像是扫进悬崖里的徽墨。尖锐的眼头在垂下时凤眸张狂，犀利上扬的眼皮褶子埋进鬓角里，目射寒光，那是一种极度危险的长相。在他周围深深散发着冷漠，窗外的冰雪与他只会相映。

　　他抿着薄唇不说话的时候，是叫人避之于千里的。苏允棠渐渐习惯了他这样，也接受了他那冷气森森的模样。他是尊贵的北境王，是杀伐果决的大将军，人人敬而怕他，不会有人自寻死路。

　　苏允棠的指腹摩擦着炉壁，轻声打断了沉寂，“刘丰遥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本宫与左相只在朝堂见过，私下里连午门都出不去，何来与他密辛相谈。”

　　他的话砸进黑夜里没有回复，回答他的只有魏征毛笔下的墨咽声。

　　待到笔停，辰时进来收了纸砚，魏征才擦了手丢了帕子靠在椅子上瞧着苏允棠。

　　帕子落在盆里打出水痕，两个人相互看着似乎能将对方的心思挖出来。魏征从来没见过苏允棠如此好脾气，静静审视着他的眼睛，他眼尾的湿气很重，盆上的火焰晃在他的脸上照向破碎。

　　是他下手狠了。

　　末了，魏征抬手已有人送进来一张毯子。苏允棠看着戌时走过来，把那张白色的绒毛毯子盖在他的腿上，又退了出去。

　　无人出声，魏征瞧着那单薄的身影突然就变得恹恹的，只好答他，“刘丰遥不会走进江州，宫中诸位皇子皆有图谋。殿下的事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结局如何，就只能让百官来权衡。”

　　苏允棠：“东宫的位子坐久了，难免会倦。王爷坐在这位置上，和本宫是一样的。”

　　魏征勾唇笑笑不言语，直到他站起来，站在苏允棠的面前，用一种悲天悯人的态度看着他。

　　苏允棠的心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他不去看魏争的眼睛，他的眸子似乎能看穿他，让他找不到地方躲起来，会被他揭破所有，最后一丝不剩的在他面前被他用这样的方式去怜悯。

　　与其这样，他也不问了，时间不会告诉他以后的路。斩断的是前尘，往后余生风雨飘摇，魏争站在高处想时拉他一把，有何意思。

　　高大的身影从头顶上缓缓压下来，苏允棠的脚边覆下了一层玄色的氅衣。魏征在他身前蹲下，一瞬不瞬的盯着苏允棠，他的手整理着他腿上的毯子，梳理着他胸前的墨发极其温柔。

　　苏允棠坐惯了高位，享受着万人敬仰。魏征的行动不会得到他的原谅，即使他放下身段待他好。

　　“几日后，殿下不再是殿下，天下大变。”

　　魏征笑得讳莫如深，让苏允棠深切的知道了他的手段，就如同在东宫时，他可以从北境伸过来一只手将朝堂搅得天翻地覆！

　　次日密州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清刷着官道，积雪的野草萎奄着一路通向了城里。

　　苏晏回等人未在密州逗留，而是赶紧离开了这里。据藏禾初说，这几日新的江州知府就会抵达密州，不日就会前往江州。这密州又是鱼龙混杂之地，樊东明和藏禾初曾都为朝廷做过事，生怕给密州知府曹翔华瞧见，惹来横祸。

　　路上江野荒凉，去往南疆的路被大雪掩盖，坐不了马车，只好改了水路。

　　凌峰峡连接着密州与南疆，水势平缓均匀，是比较安全的。登上船，雪风便掺杂着细雨落了下来，化在了苏晏回的手心内。

　　两岸青山相映，江边的小船搁岸无人，绿野画进了水墨里，孤船飘零独流。

　　此去今年，再不赴明。他会活在暗夜中，葬在血路里，直到枯骨腐朽。

　　江上飘了几日，终于在霜降这天到了南疆。

　　樊夫人早早等在了风中，撑着伞看着江面翘首以盼。

　　苏晏回才落了地，头顶便撑来了一把伞，为他挡了雨。错愕之际，他的身边早已经站了一个人。

　　林楚宣泪眼婆娑，望着苏晏回清瘦的身影越发止不住泪河。“好孩子，好孩子。”

　　面前的人是个温婉的模样，泪光里还倒映着苏晏回冷白的面容。他躲避着目光，闪着波光的秋眸竟无处可藏。

　　林楚宣摸了摸他的臂膀，早已经瘦的不成样子，心头更是心疼。“好孩子啊……”

　　“好孩子啊……”

　　她哭得伤心引来了无数注视，但她浑然不在意，把这孩子抱进怀中死死不肯松手。“玄儿，身体可还要紧？”

　　藏禾初在一旁不忍再看，侧了身偷偷摸着泪。

　　樊先生的儿子在早年前就已经不知了踪迹，她也在那场午门兵变中失了神智，虽偏激但还是原来的性子，如今见着太子殿下，这也是把他认错了。

　　苏允棠松开的眉宇逐渐平静，抽手拿出来笑着，柔声说：“不要紧。”

　　樊东明拍了拍藏禾初的肩膀，以一个老父亲的姿态摸了摸他的头，给予一种安慰。他看着林楚宣和苏允棠眼里是久远的思念，融洽的好似一尘不变。

　　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苏允棠将手藏进了衣袖里，黑暗的里面是一双揪紧发颤的手。他向来羡慕阖家团圆，亲情和睦。可他这一生从来时就是错的，无人能给他。

　　渐渐地，他的心开始麻木，脸上的表情皆是虚伪，善于伪装的他如今站在这里。后背撞在了魏征的胸膛，魏君酌的低语声直达耳腔，他说，“不要陷入这样的虚妄，什么都要，只会害人害己。”

　　苏允棠抬头瞧他，南疆没有雪，只有雨。

　　江楼上古老的客寨充斥着庄严肃穆，神圣纯洁不可侵犯。巨大的圆周台上站着数名身着藏色服饰的老人，他们手中握着彩绸装饰的木棍，戴着不一的面具，红白喜事，婚丧嫁娶，稚子少年，花纹白样。他们唱着悠远的壮歌，嗓音浑厚神秘，荡在江外，跨过群山。

　　古朴的石砖雕花刻字，唯有一个“佑”字占据数百块砖石，中间的白发“仙人”手捧江水，水流从粗糙的指缝间滑落，周围的火焰包围着他们，虔诚的祈祷上苍。

　　魏征的视线看着前方的群山，瞳目波澜不惊，身后的江河他从来不会去看，也从来不会去跪拜所谓的神佛。但是到了这里，魏征尊重他们，双手合十的动作早已熟记于心，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去表达他们所要求的东西。

　　苏晏回将一切都咽进了肚子里，他侧眸看向林楚宣，照着魏征教的示意她一起回敬。

　　魏征将他们的宅子安置在了梧桐小巷，清幽安静，这里的邻居都是些黄发的老人，有时候坐在门前就是一日，他们不识字也不知道她们这样孑然一身的状态会究竟在想些什么。

　　一路走来，苏晏回已经看到多位老人独坐院门，望着空荡荡的小巷，孤独且自由。

　　宅门一经推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便飘了出来，落樱垂了一地，粉红嫣然。

　　“今日你们父三没有赶巧，错过中秋。不过，咱家也该喜庆起来。”林楚宣早已没在哭了，现下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拉着二人登上了石阶。

　　她的话语像极了一位候在家里等待归家的母亲，“父三”毫不闭塞的砸进三人耳中。

　　藏禾初震惊着看向苏晏回。苏晏回眼角的余红还未消，湿漉漉的眉眼蒙着笑，矮他一截的个头顿时让他觉得，撇去那些冗杂，他真的也只是一个邻家弟弟，也是个需要被保护的人。

　　樊门一开，家中便热闹了起来。苏晏回大病还未痊愈，被樊夫人勒令坐在屋檐下瞧着他们糊祈福灯。

　　苏晏回也听话，窝在软袄中将自己团成了团，搁在了晃椅中。

　　樊家夫妇在厨房做着吃食，藏禾初在不大的庭院中画着祈福灯上的纹样，过目处皆是温馨祥和。

　　黑幕拢下，万灯齐明，黑呦的夜色霎时被点成了一条星河。苏晏回手中还端着一杯桂花酒，就被樊夫人拉了起来，让他去院子里看灯。

　　团圆佳节，是该如此。

　　苏晏回偏头看了看三人，幸得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