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大义》鹤守川

21、细雨轻摇

　　江州最后一场雪已经褪去，细雨缠缠绵绵的襄在江州城，哀牢河的新草已经冒了新芽，绿绿葱葱的蔓延到了兰亭

　　魏征坐在马背上，墨色的长发迎着细雨飘动打湿了肩头的氅衣。

　　兰亭罪证已齐，过往的野草风雪也已经将这里的痕迹洗刷了一遍。魏君酌牵着马绳停留在城门口，视线透过江州守备军望进城内，拳头捏得越来越紧。

　　“小子！”

　　一道苍劲的声音突然穿透风雪传了过来，魏君酌心头一怔立刻下马迎着雨过去。

　　魏凌风穿着铠甲，身上的配剑和头盔都未摘下，脚上的泥泞沾在靴子上踏出来一串脚印。

　　他大笑着过来一把拍在魏君酌的肩上，两只手都裹着纱布却浑然不觉，用肩膀猛地撞了上去。

　　“小子，叔父都没见呢，急着干什么？”魏凌风搂着他的肩膀走向一旁，目光瞥过守备军谨慎的很。

　　魏君酌并没有因为他的大力相撞而退后，他动了动唇侧目瞧过去。

　　魏凌风的白发藏在头盔下掩饰的极好，脸上饱含风霜经历了多场战役，左侧的脸颊有一道年久的刀疤，不长却深。

　　“叔父。”魏君酌紧咬着牙关双膝重重的跪进了泥水里，跟在他身后的亲兵也随着北境王的动作悉数跪在了地上。

　　魏凌风伸手抚在他的发顶，看着远处长叹。

　　“小子，总会回家的。”魏凌风一只手叉腰，目色坚定道：“你手上有朝廷底牌，攥紧了，来日我魏氏一族要风风光光的回去。”

　　魏凌风将他扶了起来，骄傲着拍他的后背，说：“也是五年之久，你又长高了。”

　　魏凌风站得远了细细将魏征从头到脚看了个遍，一次次点头一次次大笑叉腰，“不愧是我魏家子孙！是有老王爷当年之风！”

　　“不过年前太子断了一桩姻，梁沈二家结亲不成已经在朝上闹翻，此时你将太子的尸体运回去便是惹得诸位不快。”

　　“叔与你说句悄声的，太子尸骸已送回，你便将他看牢了！哪怕是囚也得捆在你身边，若不然，翻天覆地的便是整个儿北境！”

　　“你且回去透露一二，查个仔细，这桩婚为叔会帮你了个干净！我魏家儿郎自该求娶心爱之人，他们绑不了你，你且安心去。信件黑鸽，切记！”

　　“嗯。”魏君酌上了马，眸色逐渐沉了下去。

　　“回吧！叔父替你守这四万军，待你归时，大军北上！”魏凌风脱下头盔猛的一拍猎血，那马儿立刻抬起前蹄，嘶鸣划破天际。

　　魏凌风轻点颔首，看着那少年奔进雨中，与远处的群山渐渐融为一体。

　　小子！可得回家呀！！！！！

　　南疆路上天色已黑，魏征去时四万战士跟随，回时只余寥寥十人。

　　樊东明拿着捣药杵横眉怒目的不让他进去，举了棒子指他，吼道：“如今儿这地方可不敢恭迎王爷的大驾！”

　　院中药味浓郁，架子上的药草已经放不下了。藏禾初见着魏争来更是甩了簸箕冲出来要杀人。

　　“我家王爷跑了一月多天为何不能吃你一盏茶！”戌时年纪小且冲动，这边见王爷疲累想看个人都不行，一步上去用剑端挑掉了藏禾初手中的刀刃。

　　戌时同剩下几个侍卫全都束着发，装扮一样，是那天来捆人的十二卫。藏禾初怒发冲冠，当日他不在场给了这些个歹人伤害殿下的空挡，他原是不骂人的，今日见着这些人也不能平息怒火。

　　藏禾初怒道：“王爷不是要殿下的命嘛？！那日取不走如今这是干什么？还想当着我们的面再杀一次嘛！”

　　“他现今下不来床，就算你有恩于殿下又有何用！我们这里不欢迎你们！再不走！我就要动手杀人了！”

　　屋子里头燃着安神香袅袅娜娜的被窗外的西风吹散，帘子内侧晃着几串铁铃铛栓在床头。一屋子的陈设都变了样儿，多的是香炉和汤婆子，还有几张美人榻，上头摆着被褥摆放的整齐。

　　临近的桌上放着十来盅汤药，还有许多洒落的药草和方子，过眼都是忙碌之后留下的痕迹。

　　魏君酌踏进来时正看见这一幕，樊东明几人跟在身后虎视眈眈。

　　床里头气息奄奄是苏允棠喊了他过去。

　　魏征来得匆忙身上都是外头的风气，苏允棠伸手出来指了指外头的凳子，叫他坐在那里，又挑了挑指尖叫后头的几人退出去。

　　房门轻轻的被关上，魏征看着那条细白的胳膊软绵绵的搭在床边垂着，闻香浮动就连那墨色帐子都苍白了几分。

　　苏允棠平躺在床上，隔着一道帘子浅浅的呼吸。魏君酌去了江州了却旧事，于他于自己都留了一条生路。

　　两人因为那一剑心生隔阂，此时坐在一处面上和谐却相顾无言。苏允棠不敢说对他没有恨，但岂码也有两分感激。若没有他，如今京都停着的尸体便是真的。

　　帘子外面传来脚步声，魏君酌没有按照他的要求坐在那儿，他的一只手已经掀开了墨帘垂目看着他。

　　苏允棠的脸苍白得如一张纸，那双水润的眼睛由于疼痛布满了血丝，他穿着亵衣头发随意压着，看见魏征只有眼睛转了过来，颜色淡淡憔悴极了。

　　这样的一张脸刺痛了魏君酌的心，他坐在床边上拾起那条胳膊将他的手放在双掌之间。苏允棠的胳膊又细又白，薄皮下头覆着清晰可见的青筋，银针留下的痕迹实在太多。

　　他记得苏允棠最是怕针，可他因着那一剑反而承受了更多，可他也并不后悔刺他的一剑。

　　魏君酌心底的某一处泛着隐忍和痛楚，几夜的奔波让他合不了眼。他不敢使太大劲儿握他的手，只自己沉声将他红丝盈眶的眼睛藏在黑夜里。

　　苏允棠抿唇弯了嘴角，他的眼睛泛着寒夜里的粼粼月色，特别乖。

　　魏征的左手滴出血来落在脚边的衣服上，血腥味让苏允棠很敏感，他知道魏征在为此事折磨自己。只是在这件事上没有如果，他一剑伤的不止是身子，还有心。就算他已知道了，可又能如何？

　　叹奈何……他确实已经知道了。

　　“你来了………”苏允棠笑着将右手从魏君酌的手心里抽了出来。

　　指尖触碰的一瞬让魏君酌的身体绷成了一根弦。

　　夜色中，苏允棠用小拇指勾着他的左手拇指放在了床铺上，雪色添红浸染了他那本就病态的右手。

　　“是，我来了。”魏君酌目光灼灼的盯着苏允棠。

　　手中的温度抽离，床上的人用手肘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坐起来。他似乎喘了很大的一口气，要将几日的病痛与压力一齐吐出来。

　　苏允棠斜斜靠着床沿瞧魏征，轻声说：“那日你去营房点兵，是我，是我叫辰时用王德成家族性命相要挟，让他疯魔痴傻交代不出蛮子一事。”

　　“是我，又知鹤昭不安好心，胁迫子时炸了兵器库。”

　　苏允棠说了一半从被子里拿了两块断玉出来，那是他在江州拾得唯一秦王的遗物。

　　魏征从他手里接了过来，又听苏允棠道：“你在江州踏雪斩敌，朝廷却迟迟没有皇令，那时我便知你有今日一难。”

　　“你自己心里也清楚。”

　　苏允棠的手还在被子里，手中冰凉的触感是一块通透的翡翠，他暗里摸着上头的北字紧紧攥着。

　　“我，没有跟你说过，茶楼失水江底曾有人要我性命。是柳天嵩。”

　　魏君酌的手一顿，看向苏允棠的眼神逐渐沉入深渊。“你还不死心。”

　　“是。”这一次苏允棠再不隐瞒，他坚定的语气已经覆盖住了病容，他蹙着眉满目杀意，“江州本在局里，大徵弃了他何不同我一样？！”

　　他的声音提了起来忽又弱了下去，他扶着柱边坐得稳了些，说：“王德成早些年就在南疆，赵辰安阻了你，便是绝我后路。所以，我既知鹤昭要活着的人也要罪证打压你，那兵器库里的熔岩遇到硫磺硝石暴露在空气里必然爆炸。”

　　“我要他的命！”

　　“你就不怕鹤昭背转发现你？这一计，你在桢州平反就已用过。”魏君酌听得心惊，面前瘦弱的人竟能如此杀伐果决。

　　“若你失败，我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你就不怕么？”

　　“我不怕。”苏允棠语气坚定，右手按在左手上抖得汹涌，他说：“你身后有整个北境还有北府上清两支军队，即使你被贬斥以你魏家之力也能在大徵扎根活下去。”

　　“魏征，可我不一样。我做的决定以及我身后的人会为此付出代价，前途只有死路一条。”

　　苏允棠红了眼睛，索性和他说个明白，“鹤昭从京都来又因江州你遇见我，他必然会恨你入骨，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过王德成这样大的把柄。鹤昭一走，子时便带着我的令翻进兵器库。”

　　“魏征，你别恨我……”

　　“兵器没了，爆炸一大必然会波及到水牢，水势一起那铁牢自有人升起。王德成太重要，他们是不会让他碰水的，所以我便让辰时杀了他。”

　　说了一会儿，魏君酌的目光还是一样冰冷，苏允棠疲倦不堪又怎让魏征不与他计较。

　　魏君酌蹙紧眉头，问：“本王这四万大军从一开始便留不住，殿下你不用如此筹谋。如此，伤着你，便可相抵嘛？”

　　苏允棠自晓魏君酌不会轻易平息此事，顺着他的话答道：“我以为，是。”

　　魏征猛然捏碎了两半玉，清脆的裂痕在这暗潮里愈发狂涌。

　　“你自持高傲，我又怎会不知你的脾气秉性。只是日后，万事同我商量。”魏征收起锋芒，伸手拨开苏允棠额上的碎发，看着他额角的伤疤，已是不会褪下去了。

　　“今日你替我谋划，伤你至此别怪我狠心。”

　　寒月透窗，桌上的药罐被撤了个干净，屋子里再没有多余的人。帘外榻上多了一件玄色大氅，炭火拢得旺，魏君酌守在外面擦着赤焰匕首，替他烧着一炉参汤。

　　“火……火……好烫……”

　　“父皇要杀我……”

　　“孩儿没错！我没有……”

　　“我没有伤害弟弟……我没有……”

　　里头苏允棠在梦魇挣扎，嘴里混说着胡话不住呢喃。

　　魏君酌走近了抓住他的手，坐在床头轻轻将他翻了个身靠在自己怀里拍着他的背。

　　低沉的声音连成了几句北境的轻谣调子，他哼着旋律将下巴抵在苏允棠的发顶。魏君酌记忆中的风雪春山还有塞外铁骑，都融进了这支淡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