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提灯照夜行》楼倚霜

21、第 21 章

　　这种与悄然而至的春意格格不入的沉闷，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崔如林坐在文华殿里，等待鲁翰林上早课的时候。

　　她走进文华殿，便在把桌上宣纸卷成圆筒状的李鸾鹤，与粗鲁地将书丢在一旁的李临渊之间，一眼看见了单手拿书，眼神沉浸在书中的顾长潜。

　　他安静独处一隅，与热闹的文华殿众人截然不同，仿佛自成了一方天地。

　　顾长潜随着崔如林的脚步声，目光从洁白的书页上移到了崔如林的身上。他放在书桌上那只手的手指轻轻磕了一下桌面，嘴角噙起了一抹笑意。那笑意只对着崔如林，让她很清晰的认识到，是顾长潜在无声地向她打招呼。

　　当崔如林用眼神与顾长潜问好后，顾长潜那浅淡的笑意便顺着眼角悄然褪去。等李临渊看过来的时候，顾长潜已经又翻了一页书。

　　崔如林才落座片刻，原本今日无课的尹意重掀开帘子，走进了殿内。

　　“今日鲁大人朝中有要事，陛下命我为诸位上课。”

　　尹意重话音刚落，李临渊率先笑了起来，他站起来朝尹意重拱拱手，“昨日尹大人为我宣国扬威，今日临渊方有机会恭贺尹大人，先生大义，果然不愧为我宣国能臣。”

　　尹意重左手压着右手，站得笔直，严肃还礼，“二皇子谬赞，尹某所言，皆为两国邦交之基，岂敢担能臣二字。”

　　“尹大人太谦虚，太子素日在朝上皆言武将重要，岂不知文臣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动辄打打杀杀，是下成之为。”

　　李临渊又宽又胖的脸颊抖动着，细小的眼睛微微眯起，在一番恭维中，唯有最后这句话说的真心实意。

　　“二皇子，”尹意重行礼的双手垂了下去，他端正的站着，“有文事者，必有武备，二者缺一不可。下官昨日在筵饮间，只是顺势而为，倘若在南境边塞，则另需因势而定。”

　　李临渊脸色陡然阴沉下来，他用阴森森、恶狠狠目光盯着不识好歹的尹意重，半响发出了一声低沉短促的“啧啧”声，然后面无表情地坐在了他的书桌前，因为坐下的极快，肥胖的身体上，被勒得紧实的外袍下，松垮垮的肉甚至颤抖了一下。

　　尹意重看了一眼李临渊，这才回转身体，走到文华殿最前面的书案前，从整齐的放在上面的书中，选出了鲁翰林正在讲的那本。

　　他堪堪翻开书，尚未开口，就听见安静下来的文华殿里，响起一声短促的笑声。

　　“说来本皇子还忘了另一件事，”李临渊眯缝起眼睛，忽然间用一种露骨的讥讽的神气望了他一眼，好像还对他眨了眨眼。然而这也许是尹意重的错觉，因为这只持续了一刹那。

　　“昨日尹大人之言，颇得圣心，听闻昨夜父皇便吩咐下去，要寻一位贵女，赐婚予尹大人。恭喜了。”

　　文华殿里顿时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崔如林看着诸位皇子的伴读窃窃私语，这才知道事情发生了变化。天祚帝有意给尹意重赐婚，那徐静月怎么办？原书中天祚帝并没有给尹意重赐婚，事情开始发生变化了！她不知道这变化是好是坏，只能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地看向尹意重。

　　尹意重身处交头接耳的漩涡中，然而他平静地好似只是听到了旁人的事一般，缓缓翻开书，这才镇静而冷冷道，“讲学之时，二皇子尚未出班外廷，莫要妄议圣上之言。”

　　空气短暂停了一瞬，紧接着李临渊肥厚的手掌猛地拍在书桌上，崔如林甚至能看到他侧脸的皮肤气得绷了起来。她很意外的看向尹意重，他的面孔沉静而严肃，显然并没有因为二皇子的发怒出现丝毫畏缩。

　　“请各位打开《承华要略》，今天我们讲第五卷。”他心平气和地开始讲课，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临渊的手掌在桌子上放了很久，直到尹意重又翻过了一页书，他的胳膊才慢慢缩到书桌下面，消失在了他臃肿的宽袍之间。

　　一上午的课程，在李临渊的低气压中结束，就连一向调皮的四皇子李鸾鹤，一散学也飞快的溜了出去。

　　崔如林才出文华殿，就被景珠拦住了去路。

　　“二公主，长公主请你去趟凤阳宫。”

　　李熙然叫她干什么？昨日罚跪不成，李熙然定是气不顺，说不准又想出什么坏主意欺负她。

　　“我不太舒服，得去趟御药房。”

　　“既然不舒服，长公主自然会为二公主请御医，凤阳宫近，御药房远，二公主难道打算舍近求远？”

　　“近日皇姐身体也不舒服，昨日见着像是好了几分，我这头晕脑胀，万一给皇姐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长公主心疼二公主，不会介意这等小事。二公主，你这是不愿意见长公主？”

　　“自然愿意。只是……”

　　“走吧，二公主。”仆肖其主，景珠脸上显出了不耐烦，整个人上前几步，挤开了一直如同鹌鹑一般站在崔如林身旁低垂脑袋的茯苓，一把扶住了崔如林的胳膊。

　　“这是，怎么了？”淡淡的男声在崔如林身后响起。

　　崔如林、茯苓与景珠同时回头。

　　是走在最后出文华殿的顾长潜。

　　崔如林才欲使眼色让顾长潜离开，景珠却松开她，笑着打量了顾长潜几眼。

　　“顾皇子，长公主吩咐奴婢，给您带个好。”她的声调扬起，细长的眼里闪着精光，虽然虚虚行了个礼，腰却没弯下去分毫。但崔如林往日见到的景珠，在李熙然面前，总是微微弯着腰，显出一副恭顺的模样。

　　景珠侧目斜了一眼崔如林，“长公主想与二公主说几句体己话，只是身体不适，还得麻烦二公主跑上一趟。奴婢来迎二公主去凤阳宫。”

　　“长公主好些了？”顾长潜面色平和，眼神却沉沉地看向崔如林。

　　崔如林知道顾长潜怕是有些担心李熙然对她不利，但他如今处境艰难，哪有办法帮她摆脱李熙然的骚扰。于是她默默退后半步，看着顾长潜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管这件事。

　　“好多了，原是前几日受了风寒，天气好了自然好上几分。长公主晨起还说，您怕是要去送胤国使臣出城回国，倒是没想到，您还来文华殿读书，”景珠启唇一笑，“奴婢得带着二公主去凤阳宫了，您也早点儿回去吧。”说罢，她意味深长又看了顾长潜一眼，这才扭了下身子，“二公主，走吧。”

　　崔如林顿了顿，“小丫头们不知分寸，午膳的事情，还是你先回去张罗吧。”茯苓算不上助力，要是李熙然发难，她倒是可以扛一扛，茯苓在李熙然眼里却只是一条贱命，她同样护不住她，还是得先打发她回去。

　　茯苓也算乖觉，看着势头不对，立刻应了下来，行了个礼便扭头就走，好似火烧着了屁股一般。

　　崔如林这才跟着景珠往东走。

　　她走了几步，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顾长潜。他拿着数册《承华要略》，沉默地望着漫长的横道，崔如林分辨不出他眼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是本能的转回头，心突然跳快了几分。

　　她告诉自己，她算是顾长潜的半个朋友，他担心她再正常不过。

　　景珠叩开凤阳宫大门，崔如林迈进高高的红门槛。她的目光立刻被西边那一株红墙绿顶黄琉璃掩映下的老杏吸引了注意。它的枝干弯曲盘绕，往廊檐方向延伸，一树粉白花瓣，在似有似无的微风中，片片飘落在宫殿的脊兽上，一路滑落而下，铺散在地面，如同盛放而凋零的生命。

　　“二公主来啦，”小宫女看到崔如林便转身往杏花树旁的西暖阁跑去，看样子已经等了许久。

　　还没等景珠带着崔如林走近西暖阁，西暖阁的帘子就掀了起来，皇后身边的宋嬷嬷笑着走了出来。她看见崔如林，微微福身行礼，“二公主。”

　　宋嬷嬷是敬德皇后身边的老人了，自敬德皇后成为天祚帝的继后，宋嬷嬷便成了这宫里地位最高的奴才，她给崔如林行礼，崔如林却不敢轻受了。

　　“嬷嬷好。”崔如林侧身避开宋嬷嬷的礼，客气地问好。

　　宋嬷嬷脸上的笑凝固了一瞬，停下脚步仔细看了看崔如林，眼前的人没了畏缩妒恨的模样，看起来大方了许多。她缓声问道，“二公主可是大好了？”

　　崔如林那些属于李清妙的记忆里，宋嬷嬷虽对她一向有礼，却不曾多说一句话，多问一个词，今日怎么问起她的身体了？

　　她寻思着，脸上挂上得体的微笑，“好些了，今日本想再去趟御药院，但皇姐叫我过来，说是要见我。”说罢，她紧紧盯着宋嬷嬷，看这位在宫人中口碑很好的红人怎么说。

　　宋嬷嬷侧头看了一眼细暖阁，再看向李清妙的眼神显得有些沉重，“长公主身体还不大好，二公主坐一坐早些回去吧。”

　　宋嬷嬷这是在提醒她，崔如林行了个平礼，“谢过嬷嬷。”

　　宋嬷嬷微微一偏，避开崔如林的礼，“二公主快进去吧。”

　　崔如林点了点头，正要掀开西暖阁的帘子，眼角的余光突然瞅见宋嬷嬷看向她身后的目光堪称严厉。她身后只有景珠，宋嬷嬷是对景珠有意见？

　　还没等她想清楚是怎么回事，景珠就白着脸走上前来，帮她掀开了门帘。

　　崔如林心中一晒，真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仗着长公主颐指气使的景珠，在宋嬷嬷面前也不敢造次。

　　她想着这些，顺着景珠抬起的手，头微微一低，抬脚便走进了西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