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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辞厄水 ...

  •   景国边缘西南方向朝外凸出的一个点,山石嶙峋处,就是厄水的入口。

      厄水厄水,不就是“恶水”吗?

      别看这名字听起来不好,事实上,也确实是个板上钉钉的穷乡僻壤。从蓝花出生起,往上数一百多个年头,这里就时常遭遇干旱水灾,村民早已习以为常。

      他们本可以迁走,可几十年前战火连绵,外面乱成一片,他们不是没有见过被殃及的无辜百姓,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分明是正在挪动地活人,浑身却散发着阴沉沉的死气。外迁的想法消散了个干净。

      肥沃的土地?安居乐业?

      那是梦里才能找到的可能。

      厄水的位置很绝妙,在一片山谷里,整座山都是茂密的枝叶,从外面望去,压根不会让人想到这里竟然藏着一个村庄。山上终年浓雾弥漫,即使白日里也看不清内里的原貌,没人敢贸然闯进。

      厄水再贫瘠,好歹可以给他们一方安宁,若是另寻他处,怕也只会与那些流民一般颠簸受难。

      于是厄水百姓留了下来,世世代代,不问世事,一片安宁祥和。

      变故发生在十九年前,起先是一个村民身上出现拇指大小的红疮,他并不在意。这里地形隐蔽,雾气不散,是很多毒物的老窝,毒性不大,胜在多。

      肯定是砍柴时不小心碰到这些毒物而出现反常,不算稀奇的事。他抹了点酒止痒就不管它了,谁承想中午一觉醒来,身上竟长满了红疮,一个一个密密麻麻,因为挨得太近连成一片,占满了皮肤。

      不过十日,厄水近一半的人都染上了此病,老少男女皆有人患病。

      染了此病的人,一开始浑身瘙痒,逐渐痛感占上风,最后无一例外会在半月后浑身溃烂而亡。因为只有被外力抓破之后才会溃烂,村民很快发现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再痒都不抓挠。

      可但凡是知觉正常的人,如何能忍得住钻心的痒意?

      一个月后,村里人数凋零了一半,让这片贫瘠的土地雪上加霜。

      蓝谷和路薇白就是这时路过这里的,一查才知道,原来这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一种毒花,正是它让厄水陷入泥沼,他们配制出解药,如天神降临阻止了怪病的肆虐。

      离开那日,村民们都拿出自己最珍视的食物相赠。

      厄水本就荒芜,加之刚经受疫灾,这些粗糙的吃食已是他们能献出的最赤诚的心意。

      蓝谷和路薇白相视,无奈一笑。

      彼时还是少女的路薇白大声婉拒:“诸位厚爱,晚辈心领了。只是我们萍踪浪迹,此番相助不过举手之劳,权当结个善缘。实在不敢当诸位如此深情厚谊,就此别过,愿后会有期。”

      她挽着蓝谷的手臂向人们挥手告别。

      “陆大夫!”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颤巍巍地挤出人群,她粗糙的双手紧紧攥住路薇白的手,声音哽咽:“这些日子多亏你们救治村里人,那些名贵药材……定是花光了你们的积蓄。你们什么都不收,叫我们如何心安啊?”

      “就是啊!”旁边庄稼汉连忙接话,肩上还扛着刚刚在地里干活时的锄头,“二位既然习惯云游四方,留在我们这儿歇歇脚也好啊!村东头李家的空院子正好能住人。”

      村民们蜂拥围上来,不由分说地将谢礼往二人怀里塞。晒干的腊肉、新织的粗布、腌好的酱菜……转眼就在二人脚边堆成小山。

      她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蓝谷眼疾手快地揽住她。一转头,他看见老人们浑浊的泪眼,妇人们怀里的婴孩,还有攥着野花的孩童,每一张面孔都浸透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说起来……”蓝谷突然转头,眼底漾起温柔的笑意,“赶了三个月的路,确实该休整些时日了?”

      路薇白与他对视一眼,随即会意地拍手:“好啊!正好把《荆黄经》里的方子都试试!”

      两人一拍即合。

      “神医”要住下来的消息瞬间点燃了整个村庄。汉子们争着去修缮闲置的院落,妇人们连夜赶制被褥,连扎着羊角辫的小儿都抱着晒干的艾草来献宝。

      蓝谷和路薇白就在这里安了家,开了一间叫回春堂的医馆。

      三年后的谷雨时节,医馆后院里传来婴儿嘹亮的啼哭。接生婆将裹着蓝印花布的女婴放在药碾旁,正在研磨当归的蓝谷突然红了眼眶。

      窗外,路薇白新栽的忍冬花开得正盛,“蓝花”这个名字也随着药香飘满了整个村庄。

      夫妻二人离开这里后,蓝花便接手了爹娘的医馆。

      十六岁的蓝花已经能独自把脉问诊,她总爱在药柜最上层摆个青瓷瓶,里面装着父母临行前留下的锦囊——“善行无辙迹”五个字,墨色如新。

      蓝花终于决定启程去寻找春风。

      这个决定并非一时冲动。厄水的每一株草木、每一缕炊烟她都舍不得,但病情日渐沉重,严重时连呼吸都像有刀子跟着划进肺腑,她别无选择——要活下去,就必须踏上这条未知的路。

      大冷的天,极少有人起来得这么早,宋平爷孙是两个例外。

      寒风呼呼吹过,青石街不见人影冷清至极,待到晨晓,街角却突然出现的两个人,一老一小,老人面色清瘦,小的比老人肩膀还要矮半个头。

      两人穿过呼啸而过的风小跑向回春堂房檐,冷风直往袖口领口里灌,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不停打颤,宋据忍不住问:“阿爷,我们是不是来太早了?”

      宋平喃喃道:“不应该啊,蓝大夫平时这时候应该上山采药了。”

      前阵子宋据上山打鸟时失足坠崖,幸得蓝花遇见将他救回医治,这才捡回一条性命,宋平特意带着孙子前来道谢,医馆却大门紧闭,蓝大夫迟迟未现身,这实在反常,她素来是村里起得最早的人。

      正当祖孙俩踌躇之际,回春堂旁的窄巷里转出一个身影。宋平眼尖,连忙拉着宋据迎上前去。

      “蓝大夫!蓝大夫!”

      蓝花闻声回首,斗篷下露出一张素净的笑脸。

      “宋伯这么早来,可是小据身子不适?”

      宋据连忙摇头:“我全好了,多谢蓝大夫救命之恩。”

      宋平弯腰道谢,声音微颤:“这孩子摔得厉害,若不是您寻到他,又精心医治,只怕是……”话到此处,宋平停住了。山崖那般陡峭,若非蓝大夫,只怕连尸骨都难寻。

      蓝花赶忙伸手虚扶:“医者本分罢了。是他命不该绝,否则纵有灵丹妙药也难回天。”

      她总是不习惯被人奉若神仙,每每将功劳推给虚无缥缈的“天命”。可十九年前那场瘟疫后,村里人早不信鬼神。能起死回生的,便是活菩萨。

      宋平捧出个竹篮,掀开粗布:“这是他娘的一点心意,您千万要收下。”篮中整齐码着十来个鸡蛋,最上面躺着个绣工精致的香囊,针脚细密得令人吸气。

      宋据仰起小脸,稚气未脱的声音里满是认真:“阿娘为了绣这个香囊熬了好几宿呢!”

      蓝花心下震惊。

      她记得宋家娘子,那个总裹着头巾的妇人,淡淡地笑着,好像没什么事能让她皱眉。可她明明患有眼疾多年……

      这香囊怕是凑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绣成的,若再推辞,反倒辜负了这片真心。

      “既如此,我便厚颜收下了。”她双手接过,香囊上的荷花栩栩如生,仿佛有清香萦绕。

      宋平道:“我们虽没什么能耐,但往后您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我一定帮忙!”

      “不必等往后,”蓝花忽然打断,指了指院角那株桃树,笑道:“眼下就有桩事托付。我出门期间,劳您照看这棵桃树。”

      这话听着蹊跷。宋平定睛细看,这才发觉她一身远行装束,肩上挎着一个包袱。

      宋平紧张道:“您要离开?”

      晨光熹微,东方既白。蓝花望向天边渐染的霞色,轻声道:“我要去找个人。”

      或许要很久才能回来。

      也可能不回来了。

      她故作轻松地晃了晃香囊:“您可得把桃树照料好了,等我回来,可是要摘果子酿酒的!”

      说着取出香囊系在腰间,又伸手揉了揉宋据的发顶:“这个我收下,但鸡蛋就不用了,留给他吧,好好长身体。”

      宋据闻言顿时挺直腰板,声音透着孩童特有的倔强:“我、我不吃鸡蛋也能长高!”

      蓝花忍俊不禁:“好好好,小据一定会长得比我还高!”她微微弯下腰道,“只是多吃些,能长得更快不是?”

      朝阳终于跃出山巅,金光泼洒在青石板上。

      “时辰到了,就此别过。”蓝花起身拢紧斗篷,素手摩挲腰间的香囊,“今日之事,不可让别人知道。”

      宋平不解,天一大亮,有人找她看病抓药,照样会发现她离开的事实。

      但他还是郑重地颔首:“我晓得轻重。”

      桂子香气萦绕中,那道素色身影渐行渐远。宋据突然挣开阿爷的手,追出几步喊道:“蓝大夫!等桃子熟了,您一定要回来啊!”

      风送来一声轻笑。

      “好!”

      却不见回首。

      晨光下,唯有香囊上的流苏轻轻摇曳,在青石路上投下的细碎的影,忽长忽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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