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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山雨欲来风满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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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过去,大部分百姓已经被送往特定区域休息医治,沈昭安顿好了林沉璧,便随其他弟子一道绞杀立行尸,纠缠中那黑衣人被他一剑刺进胸膛,黑色的血水如瀑布,它的皮肤变作水纹状,眨眼间便化作了一抔飞灰。
——还是一具傀儡。
沈昭已经猜到了一二,回剑时并不惊讶。那黑衣人一死,江城内的立行尸立即便被抽去了力气,三三两两无头苍蝇似的乱晃,很快便被其余弟子绞杀。
临近天亮,各门弟子开始焚烧处理尸首。
江城内黑烟迭起,药草香与血腥气交杂在一起。
沈昭得空去看了林沉璧一次,见他依旧老老实实裹在被子里,在床前停留了片刻,便出门离开了。
刚出了门,一柄剑便横在他脖颈前。
沈昭停下脚步,抬了抬眼皮,目光沉沉。
来者形容狼狈,衣衫沾血,他似是很久没合过眼了,没被白布裹着的眼里布满了猩红血丝,泛白的双唇一直微微颤抖,瞧着凶戾又吓人。
隔着两层台阶,沈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连少主,你这是何意?”
连长逾握紧了剑柄,死死瞪着他,眼里像滴了血,语调抖得不成样子:“沈昭……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我杀了何人?”
“你居然还有脸问!”连长逾脸上露出痛苦神色,他的声音尖锐而沙哑,语调猛得拔高,却又怕惊到周围的焰军很快又收了回去,低声道:“当年你救不了他,是你无能,如今…如今——你既步他的后尘私下修习了苍山术,怎么还不肯饶他一命?你明知道、你明知道他是无辜的——为什么还不肯放他一条生路?”
沈昭漠然地看着他。
连长逾一步不退,倔强地回瞪回去。
他缓缓道:“从前只听说玄王重情义,原来也不过是个薄情寡义的小人而已。”
沈昭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叫连长逾又想起从前那张苍白乖戾的脸,这些天自来了江城,见到沈昭身旁的那个低劣赝品,他便日夜忧思,没有睡好的时候。
连长逾额角迸起青筋,挥剑向沈昭刺去。
昔日玄王体弱不能修剑,身子如弱柳扶风,如今世事颠倒,他连长逾反而成了半个瞎子。
剑光随衣袖一挥偏离胸膛些许,只斩断了沈昭垂在身前的一撮长发。
无力感骤然袭来,连长逾身形猛地一晃,踉跄着跌倒在地上,手中的长剑随之跌落,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压抑而崩溃的哭泣声随之而来。
沈昭身形未动,他站在石阶上,沉默地看向连长逾。
那人哭得伤心痛苦,豆大的眼泪很快打湿了衣襟布料,但嘴里仍然喃喃不休,“沈昭你这个没心肝的东西,白瞎了林沉璧从前那么喜欢你,他喜欢你还不如喜欢一条狗,小白那白眼狼还知道护着他对他好,你却活生生把他害得那么惨,还找了他的替身……”
眼瞧着沈昭无动于衷地从他身旁经过,连长逾心中更是悲愤,拉住他的脚踝哭叫道:“不许走!我今天必得为他报仇!”
沈昭脚步停顿,揪住他的头发俯身低声:“连长逾,适可而止,你是忘了你右眼怎么瞎的了么?”
连长逾整个人都扒在他脚面上,眼里猩红一片:“之前算我认错了人,白瞎了一只眼,但沈昭,他死了,你也别想好过。”
沈昭眯起眼盯着他片刻,骤然松开了手。
“滚开,别让我说第二遍。”
“我不,除非你有能耐把我也杀了!”
“…蠢货。”沈昭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如今江城大乱,你一个连氏的少主不去分发粥食、安顿百姓,反而大庭广众之下跟我不依不饶,真是毫无长进。”
连长逾脸憋得通红,正要分辩,却听沈昭喊了一声“阿肆”,一个矫健瘦削的黑影从阴影里一闪而过,下一刻便见一个清秀少年朝沈昭一拜:“王爷。”
沈昭瞥了连长逾一眼,冷声道:“带连少主回去,盯着他施粥百人,晚上再来见我。”
“是。”
阿肆轻轻松松把连长逾扒了下来,拎着哭闹不止的连长逾走远。
谢忱早已等候在府外,见连长逾痛哭流涕又摔又打的颇为好奇,片刻后便见沈昭也出了门,拦住人低声道:“玄王,在下有要事相禀。”
沈昭脸色缓和些许,向他微微颔首:“刚巧,我也有事要与谢将军相商。”
*
“谢氏已近衰微,朝中大国师的地位一日不如一日,陛下又贪念长生,从各地找来了许多方士求取长生不老丹,甚至还花重金在白玉京内建了黄金白玉的长生殿,从那日起身体便每况愈下……长此以往,大启必然会因这些妖人而陷入大乱。”
屋内,沈昭与谢忱相对而坐。
灯花发出微弱的声响,沈昭卷起密信,一角放在烛火外端,垂眼看着窜起的火焰逐渐将信纸吞噬。
“父皇因三年前的疫症身体便拖垮了不少,这些年我奉命协政,见地方官员多有懈怠,反倒是邪术横行,如今看来,未必不与白玉京有关。”
谢忱忧心道:“谢氏衰败,连氏青黄不接,只有孟老的青州派尚有一战之力,只是这天高皇帝远的,远水也救不了近火啊。”
沈昭点点头,又问:“父皇近来身体如何?”
“还算好些了,只是不大上朝,闻说陛下一日要宣五次方士诊脉医治,为了方便,那些人直接被安排住进了宫里。”
“继续盯着,查明那几个方士的来历身份。”沈昭说着,语调一顿,抬起头来看向谢忱:“这件事,我怀疑与三年前你师傅的死有关。你回白玉京后,务必时刻关注近来报给衙门的失踪案,朝中鱼龙混杂,这件事定要小心处理。”
“我明白。”谢忱脸色一暗,“当初师傅被人追杀,也是我无能,没能护好他…”
他幽幽一叹:“也不知这世上是否真有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之术,若是真的有,只要能叫师傅重生回来,多少代价我也认了。”
沈昭不置可否,他起了身,踱步走到书案边。
书案的一角正摆放着一摞写过的熟宣,他随手拾起两张,回身按在了谢忱面前。
谢忱不解地抬头。
“你师傅教过你习字么?”
“这个自然,师傅每次下山,总会找来各式各样的书给我——”
谢忱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浑身猛然一颤,低下头来死死盯着眼前的字,那些映在他眼里的笔墨像是经年不见的故友,不知不觉中,他竟垂下了两行清泪。
“这、这是……”谢忱捏着纸喃喃道,“玄王殿下,你怎么会有……”
昨夜的事来得突然,沈昭坐于书案前,正提笔要将江城的事报给报给朝廷。闻言,沈昭道:“你比连氏的那个傻子要聪明上许多。”
“…师傅如今在哪?我想见他。”
“你已经见过了。”沈昭道,“妖道复生之事并非空穴来风,他眼下正在休息。”
谢忱喉头滚动,攥着纸定定地看向沈昭的背影。
他这话点醒了谢忱,青年回想起昨夜碰上的瘦弱青年,如今细想起来,那人除了容貌与师傅大不相同,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简直无不是师傅的翻版。
谢忱心里五味杂陈。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他想起那天林沉璧对他的态度,神色些许落寞:“如今只是哪怕流言没有坐实,也催生出不少人借着他的名头作恶,师傅凡事还是小心些的好,更何况……恐怕连师傅他自己都不愿再见到我了吧?”
他与林沉璧闹翻的事沈昭也曾听说过,此刻见谢忱神色伤心不似作假,不由得也轻轻叹了口气。
“眼下江城城内没有多少供给余粮,陆云端能弄到的也只是杯水车薪。如今形势紧迫,明日我会先往雍川调粮,谢将军,你既借着办公差的由头来找我,恐怕也待不了多久,白玉京盯得紧,以后朝廷的事,还要三思而行。”
谢忱颔首:“我明白。”
二人说话间阿肆也来了一趟,说是陈一道长犯了风寒,浑身发热疼痛,沈昭蹙紧眉,先将加急密信交由裴之桓送往朝廷,随后便拜别了谢忱,独自往林沉璧房里去了。
大约是昨日受了惊吓,又兼思绪跌宕动用术法,林沉璧这一病,竟比沈昭所想的还要严重得多。
他进门时,林沉璧正蜷缩在被子里,面颊绯红,连呼吸都是热的。
沈昭抬手覆上他的眉心,立马便被烫了一下。林沉璧烧得晕晕乎乎,碰到沈昭微凉的手,本能地抓紧贴了上去。
一旁的阿肆端来一盆冷水,他将巾帕浸湿,沈昭接过,小心地覆在林沉璧额头上。
湿热感被驱散,林沉璧的眉宇舒展了些,抱着他的手渐渐睡了过去。
黑暗里,沈昭沉默地看着怀里的人。
自夺舍后,林沉璧这具身体便是强弩之末,眼下连开坛做法都能要了他半条命,长此以往,哪怕自己还在他身边,也未必能全须全尾地养着他。
他抬手轻轻抚弄着林沉璧的长发,神情专注。青年的面色苍白,仅有的亮色全都点在两瓣柔软的唇瓣上,熟睡中林沉璧乖巧地蜷起身子,向沈昭身边靠了靠,半边脸颊紧贴在自己掌心。
天色擦黑,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早些,最近几天已经很冷了。
陆云端跟他说,哪怕将城里所有的粮食全部搜刮均分,余粮最多也不过能撑一个月而已。
朝廷一时半会指望不上,便只能先往百里外的雍州调粮。沈昭本意是想带着林沉璧一起去,可路上他们必然无法休息,这人又大病了一场,根本经不起折腾。
再三思索,沈昭唤来阿肆和其他几名焰军暗卫。
他们本是沈昭临时调拨过来守着林沉璧的,自打上回他在府上出事,沈昭便停掉了他们的其余差事,专门留下来照顾他陪他解闷。
焰军是三年前由沈昭一手养起来的私兵,虽然对外只称是玄王暗卫,但实则这些人还会些正道术法。
只是虽然沈昭有意培养,可修炼这一途上有天资的人实在太少,大多数也只是入门程度,只有阿肆和其余几个资质尚可,沈昭便索性派他们外出公干,诸如卧底、刺探一类的活计不胜枚举。
上一回林沉璧偶然在陆府结识的阿肆,便是奉命卧底陆云端身边,借机刺杀的。
沈昭叮嘱他们护好人,不许林沉璧擅自开坛做法,随后又留了不少朱砂符箓给阿肆。
外面正是吵吵嚷嚷,沈昭又陪了林沉璧一会,悄然地替他拢好被角,合上门,随后悄悄离去。
府外,一群玄门弟子和负责调度的沈燕等人正等着沈昭安排下一步动作。
昨夜林沉璧复生后又被玄王一击致命,这妖道一死,所有人的心都放下了不少。
江城虽说有难,但到底还算是可控,只要安顿好其余百姓,防止尸毒扩散就好。
忙了一天,众人都来到这等候。
人群很快三三两两聊了起来。
“这天真是越来越冷了。昨晚杀立行尸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一闲下来才发现冻得我手都僵了。”
“还好玄王殿下当场斩杀妖道,不然现在你我还能站在这侃大山?”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看这事未必就到此为止了,这妖道若是再夺舍复活……”
“说起来,不是很早就有人说玄王和那妖道关系匪浅么?昨夜我瞧玄王殿下的剑招不像正道路子,倒有些像苍山——”
“嘘!小声点!你有几个脑袋敢这么说话啊?”
正说话间,一个不满的声音传入他们耳中:“都给我闭嘴!吵什么吵?再吵就都把你们送去喂立行尸!”
这群人的吵闹声因为这一嗓子骤然低了下去,侧头一看,却是连长逾正抱着剑一脸不爽地瞪着他们。
认出了他的身份,几名散修很快噤声,缩了缩脑袋低下头去。
人群重归寂静,也就是这时,陆云端脚步忽然一动,众人随他看去。
“陆大人,好久不见。”
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