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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怒火中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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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并非顽石,在这样的情况下,宋存义自是对其妻敬爱有加。但京城毕竟是天子宝地,留言萤语重得很。宋存义本也不是什么心坚如磐之人,渐渐的,就有些遭受不住。第二年春日,其妻为其诞下一子。他终于做了和当年书生一样的决定——考取功名。
正所谓大器晚成,宋存义幼时便疯惯乡野,头脑活跃,读起死书来相较于城里的那些人要有天赋得多,他一试即中,榜上提名,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也够用了。就在其欣欣喜喜提名上任之际,却发现自己的官为竟已被人冒名顶替。顶替他的人是个修道求仙的,清清傲傲往那一站,端的是一派无相风资。那随风翻飞的衣袂仿佛一记烈鞭,只一下,便将宋存义的自尊心抽了个粉碎。直教他心碎骨断,肝颤不止。
明明已经读了那么多的书了,却仍卑微到尘埃里。连上前确认都不敢。
宋存义灰溜溜地回了宋府,大病数月。整个人都脱瘦了一大圈。祸不单行,宋存义精神稍好之后出门散心。却发现那位冒名顶替的修士竟也搬来了此地。还恰巧就在他家临璧。回想起这些日子妻子衣不解带的照顾,口里却时常提起临璧新来的那个邻居如何善说善言,又间识药理。确实帮了她不少。
宋存义心都凉了。
恰在此时,他又开始神经质的探寻起周遭行人的目光来,不轮如何哀求如何恐慌,那种掩藏在眼底的嘲弄与不屑,狠狠扎进心里。
此后,宋存义对任何人的态度都开始古怪起来。问他什么只点头不答,碰他一下便瑟缩后躲。好好一个人,硬生生被流言蜚语淹成了个病疯子,偏偏周围人还都不明所以。每天忍受着那样销心噬骨的孤独,宋存义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既然读书不能让旁人看得起他,那便让所有人都闭嘴。”
由此,大祸开始酿成。
更要命的事情发生了,宋存义的妻子在他的藏室里发现了那条当初驱她坠崖的蛇,四年了,仍旧被养在一只金丝笼里,此刻正从她耀武扬威。
多年来积攒的委屈终于在此刻尽数爆发,女人只觉得如遭大骗,心痛难耐。她看着那条绿莹莹的蛇在金笼里盘绕嘶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苍白的夺路而逃。却不料,正巧撞上了门口宋存义那双黑寂寂的眸子。
女人吓了一跳,继而捂着脸缓缓跪了下来,无助的像个孩子。
“呜呜……我不明白,存义……我真的不明白……呜呜考取功名不是你们读书人的好事吗?你怎么就成了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骗她呢?
“怎么变成了这样……我也不知道啊?”宋存义怔怔的朝里面走,“原本一切都是好好的啊……我怎么就变得这般孤独了呢,阿离?”他妻然道“……你也应该好好感受一下。”
说罢,他朝女人缓缓掀开笼角。
男人冷漠的态度像一张稠恶的大网紧锣密鼓的盖住她,等她回过神来再想逃时,却发现门扉紧闭,而那条蛇又再一次缓缓向她游来,而当年救她的少年,此刻正倚在屋外檐柱上,来来往往的下人过一个,他便冲他们笑一下,那笑容天真烂漫,像极了冬日里快要糜烂的蝴蝶。
日光正缓缓漾在地上。
那之后宋府老爷与少夫人接连失踪,宋存义彻底成了鸠占鹊巢的宋家住。他资助本地兴修佛庙,又请来了隔壁的修士来教小公子体术,又将宋府原本的家丁全都散出去寻找。
对外宣称,自己心伤欲绝,不便再示人。
由此,故事结束。”
宋百折面色宁静的仰起头,凝视着远方的天穹。说了太多话的缘故,他白皙的脖颈一直连到耳畔都有些微微泛红,宋百折声音微哽道:“桑公子的心境可真漂亮,有远日,有苍穹,有溪水河畔。”
桑相冕的心绪却不在这里,他面色古怪的沉吟半晌。道:“这便结束了?”
闻言,宋百折苦笑着摇了摇头。
当然没有,他想,在那之后,宋府一向空着的柴房里多了个女疯子,后院里,住了个跛脚修士日日舞剑。那修士着实是道骨仙风,仅仅端做在那也能令宋百折产生岁月静好的憧憬。
那时他不过三岁,宋存义经常抱着他站在廊下静静看着那修士拖着一只跛脚舞剑做术,时而愁眉苦脸,时而又哈哈大笑不能自己。稍大一些,宋百折一个人来到后院的溪塘玩耍。他拾捡来许多缤纷的卵石。自顾自打起了水漂。小公子白衣翩翩,珠圆玉润,不知怎地,招来了许多雀鸟在溪面上稠鸠。小公子心里高兴,手下一重,打出了一颗隐隐散着白光的石子。在作响的烈风中,穿进了一只黄莺的咽喉。
鸟儿直挺挺地坠进河里,激起的水花溅得小公子脸色煞白。宋百折看着那水中红沫,无措又惶恐。那修士却在一旁将一切净收眼底,随即淡淡转身。
那之后,年幼的宋百折惊奇的发现,原本冷若冰霜,俊脸沉郁的高人突然开始主动找他说话了。他经常将宋百折叫到溪边来看自己垂钓,口中还经常说些晦涩难懂的句子。类似“大道恢弘,勇而直前。”“圣人言行,天下为公。”之类的。
修士还经常将钓到的鱼放进梭娄里,带去柴房,喂给那个女疯子。那间小屋梁低木潮,阴暗幽冷,充满恶臭。但那修士好似对此浑然不觉一般。非但如此,他还总要宋百折独自在里面待上一阵。
阴暗的墙角里,女人垢发下所露出的那双浑浊的眼球曾一度是他的恐惧与噩梦。每每他将竹编的梭娄推近女人跟前,一双瘦骨嶙峋又布满啃痕的手经常会极快的伸出又缩回。而后女人便会如同一只野猫般,生啃硬撕起那些鱼来。宋百折经常被那冲天的腥气熏得连连作呕。
如此日复一日,宋百折十岁那年,原本一直视他若无睹的宋存义好像突然想起他来。一日,宋存义将宋百折叫来溪边,指着一处岩草,“平常,便是同他在那钓的鱼。”
宋百折诚惶诚恐地点头。
“有趣?”
“先生常教我些伦理。”
“先生?”宋存义面色古怪,“我可没给你请过什么先生。”
见宋百折面露不解,他也不再多问,拂袖而去。在那之后,修士不见了。
宋百折并非什么粗枝大叶的临家少年郎。隐隐也能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他左思右等不见有人去给柴房送饭,只好自己来到溪边,承担起修士的工作。
那天下午是少年第一次自己钓鱼,折腾了半日,直到日暮西垂,满身狼狈,也只弄到了堪堪半梭的鱼。当夜,他提着灯一步一步走向那间散发着腥臭的柴房,心里竟微微的有些愉悦。谁料变故突生。当宋百折将梭娄推近女人,提着灯转身要走时。晕黄的灯光突然照亮了手边一片红迹,宋百折转身,只见那面老旧的墙壁上,不知被谁用血大大的书了个字——
逃!
宋百折心惊肉跳,当即愣在了原地。等他再次反应过来时,却见那女人竟不在蜷缩于墙角,而是仰起头,直愣愣地看着他。在豆火光晕的映照里,那双眼睛不复浑浊,反而澄澈的像玉润的水晶。顺着她的目光,宋百折一把护住他胸前颈下的那枚长命锁。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东西,你别想打她的主意。”
“那你母亲呢?”一道呕哑的声音响起。
宋百折被这样的声音惊了一跳,还是回道:“他与爷爷一同外出寻访高人,为我求药。”
“求药?你生病了?”
“……”宋百折抿唇,“我不知道,父亲说我体弱。”
闻言,女人眼珠怔怔的转了转,她盯着宋百折看了片刻,继而突然放声大笑,直笑得泪眼涓涓。
“你让我抱抱好不好,我……我一直在这儿啊,我的阿折,怎么会体弱多病呢,你刚生下来两岁时,为娘给你打了长命锁,你……抱在怀里,笑得多开心呐……他怎么会这么跟你讲,怎么能这么跟你讲?……他是个人渣啊孩子,快逃吧……”
墙壁上,女人的影子不断武爪张牙,疯狂扭动。宋百折被压得喘不过气,他转过身来,夺路而逃。
一整晚,他彻夜难眠。第二日清晨,宋存义突然带人闯了进来,不由分说,一把将宋百折拽去后院,他抬手指着不远处的那处焚烧过后的废墟,桑音森寒:“看你干的好事。”
“来人!”宋存义高声道:“宋百折枉听谗言,轻信外人。害母丧伦,宋府留他不得!端我的药来!”
宋百折呆呆的跪在那,只觉得头皮一痛,嗓子里滚过一片刺痛。
“克啦——”,他胸前的长命锁应声碎裂。
“好!好极了!”宋存义见状,寒声大笑。“将离,我看你能护他到几时……”说罢,拂袖而去。
等人散尽,宋百折怔怔着地上那堆银制碎片,忽然眸光一闪。他抬手颤巍巍地将碎片凑到一起,看了半晌,竟是辩出一行字来。
“万般不可取,唯死方得生。”
什么生不生死不死的!
宋百折放声大笑,跌跌撞撞的来的那条溪边,他正欲投溪,忽的注意到水面上的红沫,断断续续的,从上游漂来。一个猜测在心底滑过,宋百折强撑着起身,恐慌不已。
昨日……昨日他为了钓鱼,曾将上游的那处窄口动松,掩了些泥土,如果——如果有人要硬挤的话。
宋百折心乱如麻的来到溪口,只见四方窄口轰然而塌,女人正被压在那,呜咽着呻吟。
她如今已不是生人,血液流尽,却仍一息长存,手中抱着柄不知从何而来的白玉长剑。
那是修士的剑,宋百折怔怔的靠近。多少个日夜,修士腿脚不便,全靠这把剑撑着四处走动。而现在,宋百折缓缓抽出那柄剑,转手挥下。
“咕噜——”一声,女人头颅应声滚地。
“对不起。”他颤声道。
真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