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降临》梁景烟

3、第 3 章

　　那天早上，江建明起了个大早，去镇上给她买了一笼烧卖和一大杯豆浆，送她坐进去机场的大巴车，一边让她不要省着花钱，一边笑着用方言跟边上的认识的人说，“我女儿，要去北京上班了。”
　　江照林吸了两口豆浆，很甜很甜。
　　他们家省了一辈子，一笼烧卖从以前的五块钱涨到八块钱，最想吃的时候，也只买其中几个，从没买过一整笼。
　　大巴车到点发车，司机赶人了，江建明才下车，隔着车窗让她好好工作，别总想着家里。
　　然而大巴车颠簸，江照林只吃了两个就再也吃不进了。
　　机票订在中午，江照林趁着饭点把剩下的早饭下肚了，去北京交流的小学就是赛课的那所，附小有着百年历史，放眼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能有这次机会去交流，也不容易。
　　到北京已经将近两点，附小那边居然还给她安排了司机来接送，江照林倒是意外。不过对方学校重视，这对她后面三年的工作是有益的。
　　据说徐校长一反映要提供宿舍，对方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了，这也能看出他们对这次的一等奖选手江老师是格外真诚的。
　　附小本身是没有教室宿舍的，但给江照林租了附近小区的一套房。作为附小的学区房，价格五年前就炒到十万一平，现在基本是有价无市。
　　江照林不懂行情的，也知道这将近一百平装修温馨的房子价格不菲，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教务处主任笑说：“钱不钱的都不重要，重要的还是我们能有荣幸邀请到江老师来交流。”
　　教务处主任程羽四十出头，但画着妆，非常精致，说起话来客客气气，亲切感很强。
　　“对了，江老师，我们校长给你准备了接风宴，今晚你有其他约吗？”
　　“没有。”她一个十八线小县城来的老师，初来北京，没一个认识的人，怎么会有约。“不过接风宴倒不用了吧，我……”
　　“哎——那怎么能行呐！到了我们学校就是我们一份子，肯定要的。”
　　程羽是地道的北京人，说话一股子浓厚的北京味儿，客气的让人不好拒绝。
　　程羽带着她在附小里转了一圈，又跟其他行政上的领导打了招呼，临到五点多，才准备出发。
　　“我们校长在隔壁区开会，估计等会儿自个儿过去了，我们先去呗。”参加接风宴的有十几个领导，还有几个年纪轻的愿意凑热闹的年轻老师，开了七八辆车，去了一家私人的饭店。
　　江照林跟在程羽的后面走，听到前面有人说：“周校长这么早就来了？”
　　“周总也来了。”
　　——周总。
　　周慎度？
　　江照林莫名其妙就想起了这个人，与之一起进入记忆中的，还有他们看她的熟人似的眼神。
　　难不成……
　　江照林的心里开始浮现千百种荒诞的可能。
　　上回见周慎度，只是匆匆一瞥，只觉得这男人浑身肃色，满脸写着不容置疑、不好接近、不好相处。现在嘛——
　　“江老师来这边坐。”周校长热情地招呼着江照林往她身边坐。周校长是很多小语杂志的封面人物，在全国小语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盛情难却，江照林只好坐她身边。
　　饭桌上，大家敬酒的敬酒，也谈一谈哪个班级里出现的问题。饭桌上唯二的两个较为陌生的人就是周慎度和江照林，众人都知道周慎度的来头，不敢多谈论，于是话题更多的指向江照林。
　　“江老师有没有男朋友？”
　　“还没。”
　　“江老师要不找个北京男朋友，在北京定下算了。”
　　江照林笑笑，并不说话。
　　“江老师家里几口人？”
　　“三个。”
　　……
　　江照林有一种被查户口的裸露感，她其实并不喜欢把整个自己暴露开来，这会让她有一种无所遁形的慌张感。
　　她擅长跟人热情却疏离地交往。
　　一旁沉默到现在并不怎么说话的周慎度发话了，语气松弛，“得了，别查人户口了。”
　　周慎度是周校长的侄子，对周校长稍稍有些了解的都知道，周校长祖辈都曾经枪杆子里搏出来功绩过，父辈也是追随过伟人的。周校长那是潜心钻研小语教学，把整个生命给了小语了，不然按人这条件，早像她家里人似的，该厅长厅长，该部长部长去了。
　　周校长就一个哥哥，也就是周慎度的父亲，人就在体制内风生水起，盼望着唯一的儿子也能继承自己家的志向，为民服务最光荣。
　　谁知道周慎度出国几年，带回一大笔财富，摇身一变，成了资本。
　　周文昌气了好几年，这一年两年倒是不为这事儿生气了，人有更折腾的事儿了。
　　这儿子都快三十了，怎么对女人爱搭不理的？他给周慎度前前后后塞了十几个女秘书，都是国外留学、家境相当的好姑娘。他给塞进来几个，周慎度就给开除几个。
　　不排除其中有几个确实有能力，但周慎度看着就烦。大手一挥，定了个男秘书，就此周部长的愿望彻底落空。
　　周慎度长得不错，身世又好，人自己也有能力，加上全身不苟言笑的气场，几乎人人见他心里都有几分发怵，一发话，场面就静默下来了。
　　周校长开他玩笑来解围：“你什么时候懂怜香惜玉了。”
　　这一句戏谑话倒是解了全场的冷寂，全部老师都大笑，来回看着江照林和周慎度。
　　江照林结结实实给闹了一个大红脸，低了会儿头，等到哄笑声都散了，才抬头看看周校长，又将目光放远，不动声色地想看周慎度的反应。
　　结果两对目光就这么给撞上了。
　　江照林的偷看被抓个正形，很难不尴尬，但更多的，整个人又像是浮了起来，晕头晃脑，从未有过的感觉。
　　目光反弹回去，盯着一道菜，居然在想：“他也看我了。”
　　一顿饭吃的还算比较融洽，后面更多的聊天内容还是最近学校里的公务，周慎度并不怎么说话。
　　一直到饭局结束。
　　来的时候是程羽开车的，但程羽老公临时有事加班，孩子补习班结束没人接，她得先去接孩子，坐她车来的就只好自己想办法回家。
　　江照林看看手机，将近九点的时间了，嘟囔了一句，“补习到这个点啊。”
　　跟她并排的同时就乐了，“这个点还算早呢，程主任孩子初三了，得亏成绩还不错，其他上到后半夜的多了去了。”
　　“后半夜？”江照林吓了一跳。
　　“嗯呢。”
　　一看江照林行外，同事忍不住要多说，顺带吐槽，“你可不知道，咱北京可卷了，刘老师儿子……”
　　“江老师！”
　　吐槽的声音被一记清声打断。
　　江照林闻声望去，是周慎度在叫她。
　　“我送你。”
　　她脑筋还没转过弯，身边那位吐槽的老师也被另外的同事带上了另一辆车。江照林扫了一眼，那车满了。
　　只好硬着头皮去坐周慎度的车。
　　上一次见他坐车里，有司机。这一回是他自己开。
　　周校长坐后面，如果没人坐副座，把周慎度当成司机，这不礼貌。但江照林也知道副座总含着些暧昧不清的意味在。
　　想了两秒，还是往后面一坐。
　　前面男人笑了笑，“真把我当司机呐！”
　　江照林喝酒脸没红，被他一说脸红了大半。
　　周校长拍他后肩，“开你的车！”又转头对江照林说，“他就这样，你习惯就好。”
　　江照林干笑了两声，他们还会有什么交集？哪用得着习惯？
　　车里就他们三个人，周校长问她有没有看过宿舍，感觉怎么样，说北京的天气接下来马上转凉了，让她多穿点。周校长让她别急着上手带班级，先熟悉熟悉这边再入手。
　　周校长是一位很优雅知性的女性，一袭长发，目光柔和，有一种经历岁月洗礼的成熟美。
　　“到了。”
　　江照林对这片还不熟，以为是自己到了，刚准备拉开车门，只听周慎度又叫了声，“姑姑。”
　　江照林跟周校长道了别，又安安静静坐在后座，双手放在膝盖上，乖的像个小学生。
　　她一贯是不热衷于打交道的。
　　车里陷入了寂静。
　　直到周慎度问她住哪儿，她才反应过来忘记小区名儿了，于是顶着后视镜传来的男人似笑非笑的眼神，硬着头皮打电话给程羽。
　　“…东路……16号，华庭3号楼……”
　　“你给我导个航。”
　　“哦。”
　　江照林丝毫没觉得有问题，听话地导航，并自认为思虑周全地把手机往前伸。周慎度专注地开车，偶尔低头看一眼地图。
　　开了有一会儿，忽然导航感应说，“您已偏离路线，已为您重新规划。”
　　“……”
　　车里静了一阵，停在了路边，江照林以为他不高兴了，刚想说要不自己打车回去，前面男人发话了，“坐前面来帮忙看路。”
　　“哦哦。”
　　江照林坐到副驾上，周慎度的豪车里没有放手机的支架，想来平常出门都有司机，并不用导航。她只好一直用手托举着手机，一边帮忙看路。
　　又遇到岔口，江照林看着导航，信心满满地指点着左转，周慎度却不信，车停在路边，拿过江照林的手机，准备亲自看。
　　那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秋天，北大街两旁的法国梧桐已经枯败，落叶缤纷在地上，被路灯照的明亮。
　　车里隐约有自带的皮质气味，除此之外就是周慎度身上淡薄的烟味。
　　那是私人领域的气息。
　　手背皮肤相触的那一瞬间，这种感官的阈值被拉到最大，晚饭时候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又一次袭来。晕头转向，不知思考。
　　研究一番，证明江照林没错。周慎度把手机还给她。
　　送她到三号楼楼下，江照林拉开了安全带，“谢谢周总，费劲送我回来，我就这下车了。”
　　周慎度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方向盘，“确实挺费劲的。”
　　江照林客气的笑容一僵。
　　“都不请我上去坐一坐？”
　　江照林二十六岁了，如果到这都看不出来周慎度什么意思，她确实白活了。然而怎么拒绝？想不想拒绝？又是另一回事。
　　江照林不得不承认，她对周慎度有好感。
　　“欢迎。”
　　周慎度的西服外套脱在沙发上，人进了卫生间。江照林去给他倒水。
　　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黑色钱包，估计是从他外套里滑出来的，她捡起来，并不故意要翻开，但确确实实被她就这么翻了一页。
　　看到了一张合照。
　　是一家三口。
　　其中两个人，她不认识。
　　还有一个，是她妈。
　　是她抛夫弃女、给她带来无尽屈辱和痛苦的亲妈。
　　家里和爸爸唯一的一张结婚照里的林亚如，虽然生得美，但笑容勉强，甚至苦涩，而这里的她，明明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了，但比起当年，仍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戴着珍珠耳环，做了卷发，穿着欧式长裙，身材丰腴饱满，眼神通透明亮，她的手搂紧了旁边姑娘的肩膀，而她自己的肩膀，被另一边一袭西装的男子搂着。
　　一家三口，光是看着就知道他们幸福到不知所以。
　　她看向旁边的姑娘，果然——
　　瞬间一切都说得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