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降临》梁景烟

1、第 1 章

　　“明天就比赛了，不要太紧张，早点睡。”校长的语音发在江照林微信上，语气和蔼。
　　江照林退出界面，反倒把握在手里的教案定稿给放下了，深深合上了眼。
　　江照林不是不知道这次赛课的意义有多大。二十六岁，经历了县市级优质课评比，又在省级赛课中脱颖而出，成为本次全国赛课中最年轻的老师。
　　她才工作三年。
　　要是能在明天的比赛中一举夺魁，江照林的未来，将有史无前例的辉煌。
　　而他们学校，也将在全国崭露名声。
　　用主任的话来说，以后学校去县里申请经费都不用多费唇舌了，她就是活招牌。
　　他们的期望太沉重，江照林背负不起，她只为自己而活。
　　教案早就倒背如流，所有的预设在之前的试教中都做好准备，自然的，所有的结果都已在一切准备中注定。
　　不说整个学校，整个县，整个市，甚至是省级，各个层级都分外重视这次赛课，派了专家来陪同。
　　江照林拒绝了任何人的嘘寒问暖，要了一个单人间。
　　时针已经超过九点，江照林忽然就觉得很闷。
　　她站起来，开了窗。
　　十月中旬的北京已经颇有点秋高气爽的意味在了，不像南方还火辣辣的。
　　她住的楼层挺高，望下去，整个北京的繁华霓虹都一览无余。江照林自嘲地笑了一下，她有一个怪癖，走到哪个城市，一看到高楼大厦居民楼灯火通明，就很希望那里有一个她的家。
　　刚才，这种情绪又迅猛地涌了上来，比以往的都要急促、强烈。
　　只不过，她普普通通的人民教师，支撑不起寸金寸土的房价。
　　江照林关上纱窗，转身拿了睡衣，准备去淋浴。
　　十一点，江照林该休息了。但不知是因为压力太大还是怎么，睡意荡然无存，漆黑的房间里，弥漫着酒店准备的沐浴露味道，陌生得让人有一点不安。
　　她开始有点烦。
　　门铃忽然响了，在过分静谧的房间里显得突兀可怕。
　　江照林胆子不小，但网络上纷纭的真实案件此刻忽然清晰如潮地涌进了她的脑海中。
　　她并不准备去开门。
　　如果是随行的领导，久敲门不开一定会发她微信。
　　手机屏幕是安静的黑色，黑暗里她瞄了一眼，继续合眼酝酿睡意。
　　门铃声消失了，但没过一会儿又响了。
　　江照林的些微恐慌转而成了怒意。
　　第二天就要比赛，前一晚门还被敲个不停，简直发神经！
　　她拍亮了床头灯，一个电话拨去前台，语气也说不上好，“有陌生人敲我房间的门，麻烦来处理一下。”
　　前台小姑娘连忙应“好”。
　　江照林靠坐在床头，合着眼，等待。
　　门口不久传来了模糊的对话声，江照林听不清楚，也没兴趣去听。她现在唯一的心愿，只是门口的人立刻消失，自己立刻睡着，以保明天能有最好的状态去上好这节课。
　　门口的人似乎谈了很久，江照林实在有点不耐烦。
　　赶走一个半夜骚扰的人需要这么久吗？
　　不一会儿，门铃又响了。
　　这回电话都同时响了，是县里的一位同行的领导打来的电话。
　　“小江，门口有你认识的人。”
　　真就奇了怪了，江照林这辈子都没这么纳闷过，她第一次来北京，怎么就可能有认识的人，还他妈找来了酒店房间！
　　但这事儿看起来似乎是她不出面就解决不了了。
　　她重重掀开了身上的被子，语气却不变，“是吗，那刘主任您在门外吗，我出来看看。”她一个人确实不敢出来。
　　“在的。”
　　门口四个人，啤酒肚中分头的刘主任，瘦高的前台小姑娘，门口保安，还有一个陌生男子。
　　他看起来三十左右，脸廓流畅分明，长得像年轻的小哇。穿着一套黑色西装，身材笔挺，低头凝视着江照林。
　　如果是在一个平常的夜晚，江照林倒还有心情去欣赏一下这副傲于常人的皮囊，但偏偏是这么关键的一个夜晚。
　　沉默了片刻，刘主任率先开口：“小江，他是？”
　　江照林叹了一口气，满脸无奈，“不认识。”
　　“啊？”前台小姑娘也觉得奇怪，狐疑地把眼神转向男子。
　　那男子终于不得不承认，“抱歉，认错人了。”打扰了别人这么久，也就这么一句简单的、毫无感情的机械性抱歉。
　　这一晚的插曲到此为止，江照林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床上，重新熄了灯。脑中思索这是什么新型骗局，又想到这男子的长相确实不错，乱七八糟的事情乱想一通，居然很快睡着了。
　　她的赛课时间安排在上午第二节，江照林等人从附小足以容纳近千人的多功能厅后门走进去的时候，第一个赛课的选手还没有结束。她语气激昂，煽动全场氛围。
　　前三排坐着评审团专家，第四、五排满满当当挤着从各地来的记者媒体，后面才是其他参赛选手和观赛的老师们。
　　江照林掏出了自己的教案，尽管倒背如流，但还是紧张。
　　尽管她知道，就算没有获得全国大赛的第一名，她的人生也已经辉煌璀璨，但就是不满足。
　　不满足一路艰辛，败兴而归。
　　江照林深吸了一口气，教案握在手里，压根看不进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紧张得近乎窒息。不合时宜的，想起第一次参加县级公开课的时候，进场前半小时，几乎要呕吐。好在没吃早饭吐不出来，甚至还收获了满堂赞扬。
　　后来，只要是早上的公开课，她都不会再吃早饭。
　　也倒不饿。
　　台上的声音终于变得清晰——“今天的课就到此为止，全体起立，向各位老师说再见。”
　　江照林和孩子们一起起立，这个班的孩子们退场了，江照林进场了。
　　江照林有两百多度的近视，从讲台上往下看，人脸几乎是一张也看不清，整个会场，能看清的只有她的课件，还有台上的一个班级孩子们。
　　这是最好的状态。
　　一切的开始就注定着尘埃落定。江照林跟着自己的节奏往下走，孩子们配合得相当到位。
　　一个接一个的回答，简直个个回答到她的心坎上，如有天助。
　　等到下课铃声响起，江照林知道，稳了！
　　她收着板贴，淡定地放进自己的纸袋里，气定神闲地往台下走，陪她来的领导们正在跟其他省的领导寒暄，她跟着点头打招呼。
　　见她下来，先是夸大其词的表扬了一番，然后又说她长得也漂亮，接着又仗着长辈姿态，开始问，“江老师有男朋友了没有啊？”
　　江照林心里叹气，还没来得及说，领导已经帮忙打了回旋镖，“你问这有什么意思啊，我们小江独生女，肯定不出省啊。”
　　“问问而已急什么！”对方哈哈大笑。
　　结果还要几天才出来，领导也人性化，定的回去的机票在三天后，可以趁着来一趟首都，好好玩一玩。
　　今晚相近省份的领导就约定好，要搞个小联谊。
　　江照林不喜欢热闹，推拒再三还是被拉去，领导说得很认真，“你是主角啊，怎么能不去！”
　　这下她反倒是不好意思了。
　　吃饭的地方挺高档的，十七八个人坐一桌，就还是贵省那边的人拿来的，正宗茅台酒。
　　江照林吃惊，暗忖：“不愧是贵省的，赛课还没忘记拿酒。”
　　领导之间见面就认识，随便扯出几个人来，一听都认识，这下关系又进一步，几口酒下来，已经搂着肩称兄道弟。
　　江照林被倒了点酒，她的酒品其实一般，但之前有过几次应酬，所以酒量略有，但几口下来还是有一些小醉，脸开始变粉。
　　眼看着马上就要第三轮敬酒，她借口尿遁了。
　　镜子里的江照林面色确实红了不少，也可以闻到自己身上的酒味，虽然头脑还清醒，但醉意也算有了三分。
　　她拍开水龙头，洗了洗手。
　　约摸过了五分钟，她才往外走，走廊转口处，不小心跟人撞上，张口一句“抱歉”，准备绕路走，却被对面那人握住了手腕。
　　江照林皱眉，对面那人力气不小，竟然她有些发疼。她恼怒地挣了挣，挣不开，抬头喝道，“你干嘛？”
　　握住她手的男人看起来还很年轻，一身西装，一手拿着文件袋，看起来像是来谈工作的，此时此刻正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约摸过了十几秒，对方才开口：“你是谁？”
　　江照林气笑，“我是你爹。”
　　简直神经，怎么着她是失忆了是吧，昨晚一个人说认识她，今天又有一个人发神经，她其实是失忆多年被卖进小县城的北京人是吧！
　　男人的手顿了顿，松开了，如同昨晚那男人一样，不带感情地说了句，“抱歉。”
　　江照林转身想走，男人退后一步伸臂拦住她，“这位小姐，可不可以进我们包厢聊两句？”
　　“不可以。”
　　已经出来够久了，再晚回去刘主任非要让她罚酒。
　　“小姐……”
　　江照林径直往前走，前面有一个同样西服笔挺的男人，他好像刚从一间包厢里出来，手指间还夹着一根未抽完的烟。他一脸肃色，全身散发凛然气息。
　　如同前两个男人一样，他也近乎一眼不眨地看着她。
　　身后的男人看到他，才终于仿佛是送了口气，走近了喊了声“周哥”。
　　江照林离他们远远的，大步迈进了自己包厢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