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山雨欲行》闲庭絮语

9、真相浮

　　梨落轩掌柜是沈应少时一同参军作战的好战友，如今已近花甲之年。他本在家中务农，谁料一朝硝烟四起，应征入伍。直到上了战场，才发现自己一个最要命的毛病——晕血。

　　严重到哪怕是一丝血腥味，只要钻入鼻腔，酥麻感便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旋即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沈应一次次把昏倒的他从尸山血海中拖出来，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同指挥使协商过后，两人瞒了皇帝，瞒了都督，让他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战场残酷之地，无谓的牺牲，能少一个便少一个。

　　掌柜对沈应感激涕零，对沈华蕴也如亲女儿一般。从那之后，只要是沈华蕴所托，他便倾尽所有，不辞余力。这一来，沈华蕴省了不少走街串巷打听事的时间。

　　江州军情皇帝眼下最在意之，那必然经勉城驿收取，贺书凌是怎么提早得知，竟还有时间弄拓本。

　　就算不在勉城驿内部，能截到江州密报，也是不小的势力。

　　沈华蕴绕着贺书凌转了几圈，煞有介事地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贺书凌戒备地退了两步，双手环抱在胸前，戒备道：“你要干什么。”

　　一副搞得沈华蕴要强抢民男的样子。

　　沈华蕴眯起眼睛：“哎，我记得公子说过什么来着，家中一穷二白，无权无势，原来是在诓我。”

　　“嗯…虽然我们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贺书凌道：“但这确实过谦了些。”

　　“承认就行，你听没听到有人叫…”沈华蕴侧过身子，想确认是否有人唤她。

　　贺书凌双手扶上她肩，硬是将她转过来，后认真道：“若不是我爹主动提起，勉城客栈竟是贺家所经营，我也无从得知。”

　　“殿下千万不要多想，我不会骗你。”

　　沈华蕴笑了笑，温声道：“好了不逗你了。勉城客栈在大宣境内也是盛名远播，如若是你家所置，那就好办了。”

　　贺书凌道：“太祖父曾经官至丞相，并承袭国公一爵，可这其中出了点问题，好日子还没轮到我就结束了。”

　　沈华蕴好奇道：“什么问题？详细说来。”

　　“据说他们不知因为什么大吵了一架，扬言从此断绝亲属关系，什么名分地位通通是浮云，从高祖父始，我家便自立门户了。”

　　沈华蕴笑道：“那好，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的使命，还得是你来抗。”

　　贺书凌摆摆手：“算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么久了，他俩还没聊完么？”沈华蕴问道。

　　不得不说，掌柜对园艺打理当真不管不问。窗外灌木丛生，鸟语花香，有些横生出的枝桠，再不稍作修剪，怕是能就地取材，编个竹门出来。

　　秦若霜似乎在哭，陆行之伸手替她拂去眼边的泪，两人低低切切，互诉衷肠，全然未注意到树丛后鬼鬼祟祟的蓝枫。

　　“你这样偷听不太好吧。”贺书凌冷不防一句，把蓝枫吓了一大跳。在他喊出声前，贺书凌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别扰了人家促膝长谈。”

　　蓝枫费力地扒拉开他的手，嘟囔道：“少爷你这就不对了，我千里迢迢赶过来送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蓝枫又看了眼沈华蕴道：“老爷说，这消息应是公主殿下想知道的。”

　　“贺大人为何会觉得我想要。”沈华蕴道。

　　“家父对我高攀殿下并擅自结盟的恶劣行径表示十分赞赏，承蒙沈将军救命之恩，殿下的事便是我家的事。”贺书凌答道。

　　“少爷，家里来人了，我得回去帮忙，慢走不送啊。”

　　贺书凌蹙眉：“最后那句话，不应是由我来说吗？”

　　“贺公子，有的时候，真的很羡慕你。”沈华蕴突然道：“我面对的，整日只有那死气沉沉的皇宫，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殿下若是无聊，便常来东宫吧，太子殿下说，想你我三人结拜，问你意下如何。”贺书凌道。

　　沈华蕴扑哧一笑：“真这么说的？”

　　“真真切切，太子殿下不止一次说过你的好，在皇宫里，喜欢殿下的人多了去了。”贺书凌垂眸看她：“在遇到你之前，我觉得我和京城所有人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可与殿下相处的这些天，我才发现所谓不善交际，只是胡乱下的定义。人嘛，事事都要朝前看，总会越来越好的。”

　　“嗯，我会的，谢谢你。”沈华蕴用绢帕轻轻蘸了蘸眼角：“本来就被你感动了，再看他俩这柔情似水，我就更感动了。”

　　贺书凌叹道：“好好叙叙旧吧，生于今日之大宣，谁都不容易，要是明远在京城就好了…”

　　“明远？”沈华蕴道：“淮州杨知州之子？”

　　贺书凌震惊了：“你怎么又知道？”

　　“我爹，曾在淮州驻守过一段时间，还向杨知州请教过治水之法。”

　　贺书凌啧啧称赞：“沈将军见多识广，殿下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沈华蕴被他夸得都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制止：“怎么，你俩见面也要抱头痛哭啊。”

　　想象到了画面，贺书凌不禁一阵恶心，嫌弃道：“不，我要是见了他，先一脚踹飞他再说。”

　　“他前几日来信，我以为又是什么嘘寒问暖的废话，谁知道他说，我今年都十八岁，怎么还没有姑娘看上我，最后又扯到…”

　　贺书凌长舒一口气，干脆破罐子破摔：“隐疾这方面。”

　　沈华蕴：“……”

　　“你说他这是什么话，我对儿女情长不感兴趣，早早升到一品大员岂不美哉，真是…”

　　沈华蕴眼睛一亮：“谁说没有姑娘看上你的？”

　　“嗯？”

　　“萧妧蕙啊。”

　　“…我宁愿她看上杨明远。”

　　沈华蕴颌首：“好恶毒，你们彼此彼此。”

　　想想翰林院门外猝不及防的相遇，贺书凌简直哭笑不得。他十分庆幸没有旁人在场，否则萧妧蕙那何等暧昧的称呼被听去，十年寒窗苦读求来的一官半职，说不定会连着小命一起送掉。

　　他只盼从此不要在和萧妧蕙扯上任何关系。

　　“既然萧妧蕙对公子有意思，那计划得改改了。”沈华蕴一脸坏笑的看着他。

　　贺书凌瞪大眼睛：“我是尽力想帮殿下解决和亲一事，可这代价也太大了吧，婚姻乃终生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感兴趣归不感兴趣，也不能如此草率。”

　　沈华蕴平静道：“以你的名义，萧妧蕙更相信罢了，又不是让你当驸马。”

　　“这不就是，利用他人取悦自己吗，可怜蕙公主…”

　　“所以不用你亲自上阵，坏人我来当。”

　　贺书凌挑眉：“坏人啊，你怎么知道我没做过？”

　　清风徐徐，几瓣茉莉飘飘摇摇落下来，拂过沈华蕴额前的花钿，恰好绽放于她手心。

　　“看来我们结盟还真是结对了。”

　　“姐姐，你们快进来，有件事要告诉你们。”秦若霜在帘后招了招手。

　　厅内桌案上，摆着那日秦若霜拼命护在怀里的妆匣。

　　沈华蕴问道：“这…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沉吟片刻，陆行之道：“我在秦府管账之时曾见过此物，是存放自家一些重要的田契地契所用，尤其是上面这层，秦大人有关工部土木工程用料收支，以及一些采购记录，没来得及汇编成册的，都暂放在这里。”

　　贺书凌道：“那为何用妆匣，是要隐瞒什么？”

　　陆行之道：“工部营缮司郎中刘辉想担此工程主事，只是这活派给了秦大人，他气不过只能协助，便日日上门骚扰，且这人极爱占小便宜，秦大人也担心他会对那些收支记录做手脚，就折起来存在此处，再放到夫人房内，谁也不会注意，就免得得空篡改。”

　　“对，还有一点。”陆行之续道：“我前些日子去找了户部尚书大人，他告诉我，朝廷下发的银子，拨给修建祭台那部分，始初不够用，后期又剩了不少，账是刘辉在记，尚书大人核对过是没问题，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沈华蕴脑中灵光一现：“秦家遇难之际，秦侍郎无论如何都要将这妆匣送到若霜妹妹手里，会不会是在提醒我们，祭台案的真相…与账簿记录不实有关。”

　　贺书凌道：“账是刘辉所记，他要是想贪墨库银，私自行贿，账簿也随之不停修改，掩人耳目罢了，会有谁发现。”

　　沈华蕴点点头：“刘辉利用职务之便私吞库银，被秦大人得知，遭他从中陷害…那么梁胜是怎么回事，这案子若不是他在圣上面前日日火上浇油，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贺书凌道：“当时梁胜只是个七品工科给事中，而刘辉是正五品郎中，别看他现在发达，三年前刘辉可未必听他的话。”

　　沈华蕴皱着眉头想了想，猜测道：“总不会是…梁胜为了挤掉刘辉，顶替他郎中一职，想做事后诸葛抢功？”

　　贺书凌道：“或许梁胜不是主导者，而是替刘辉办事。贪污一旦被查，保不准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他先下手为强，以防后患。”

　　沈华蕴道：“目前看来，只能先找到刘辉，看能不能套出什么话。”

　　见两人结束了讨论，陆行职这才平静道：“刘辉死了，听闻死在家中，死因不明，疑似暴毙身亡。”

　　此话一出，宛若当头一棒，沈华蕴贺书凌几乎异口同声：“你怎么不早说？”

　　陆行之别开眼神：“你们分析的这般起劲，我实在不忍打断。”

　　沈华蕴叹了口气坐下，不懈追问：“刘辉什么时候死的？”

　　秦若霜小声道：“大概一个月前吧…我好像看到什么…刘府在办丧事，不知是不是刘辉。”

　　贺书凌疑惑道：“京城里无论哪位官员过世，各路同僚也多多少少前去吊唁，怎会如此悄无声息，陛下也不做任何表示。”

　　陆行之附和：“我同样在奇怪这一点，刘辉的履历吏部应该有所记载，明日我去查。”

　　好不容易有了一丝头绪，来不及整理便已然中断，沈华蕴不免展露愁容。

　　“姑娘，你来。”顾及到沈华蕴的身份，掌柜特意换了称呼，唤她到一旁。

　　“北域使团，可能明日就到勉城了。”

　　怎么又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