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凤仪宫 ...
-
大宣永昌年间，春。
阳春三月，草木蔓发，柳媚花明。初春空气中的寒意未彻底退去，时不时还刮来一阵冷风，叫人直打哆嗦。
所谓春困秋乏，凤仪宫内，大多数人都在酣睡，只有几个宫女忙碌却轻悄的脚步声。
忽地传来一阵茶盏碎裂的声响，在这宁静祥和的午后显得如此突兀，惊飞了殿外枝头栖息的鸟雀。
周围伺候的婢女闻声皆是一颤，地面上溅起的茶水飞了快有五尺高，沈华蕴不禁微微侧身避了避。
萧妧蕙一脸愤怒，头上的流苏步摇晃个不停。她勉强稳住身形，开口嘲讽道：“今日的诗会，妹妹当真是好雅兴，文思泉涌，妙笔生花，场上众人对你赞叹连连，风头都叫你出尽了。”
沈华蕴微笑道：“姐姐谬赞。”
“谬赞？”萧妧蕙冷笑出声，”妹妹若是如此谦虚，怎么不按我们说好的来？”
“我和你说过，今日诗会既是京中贵女的诗文比拼，亦是父皇对我的一次考核。我让你将提前写好的东西给我，你倒好，置若罔闻不说，还抢着拿下头名。叫我被挤出十名开外，我堂堂一国公主，你让那些官家小姐怎么看我！”
萧妧蕙越说越气，直接背过身去，不再看沈华蕴。
沈华蕴抬眸，温和道：“姐姐何必大动肝火，是姐姐的诗文辞清奇斐然，那些愚人不懂欣赏罢了。”
“今日场上，我看姐姐写诗从未停笔，如此胸有成竹，想必下笔如有神。我想着，姐姐定是深藏不露，准备给圣上一个惊喜。”
沈华蕴笑得温婉，“我知姐姐重视，更是万万不可怠慢。倘若我这篇诗稿逊色于姐姐，岂不是拖累？”
“你放屁！”萧妧蕙转身，对上沈华蕴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更是怒火中烧，大肆咆哮道：“那你明明知道这次机会对我来说多么重要还如此作为，就是想故意看我出丑是不是？”
“姐姐，堂堂一国公主，注意言行呀。”
沈华蕴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服，道:“一次诗会，姐姐又不会失了圣上的宠爱。学堂的夫子不也说过，姐姐冰雪聪明，必能成才么？”
她向前走了两步，附在萧妧蕙耳边轻道：“若是胸无点墨，在这世间，还真是寸步难行。”
“你…”萧妧蕙一口恶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脚步又开始不稳，好在一旁的碧云及时扶住她，才没生生厥过去。
半晌，萧妧蕙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她抚着胸脯平复气息，眼睛却死死盯着沈华蕴道：“你才华横溢如何，平反如何父皇封你为公主又如何，只要天下人不知，你便还是那个罪臣之女。沈华蕴，这辈子，你也别想和我平起平坐。”
沈华蕴眸光一闪，依旧保持着微笑:“那是自然。但以皇后娘娘目前的处境，怕是姐姐千金之躯，到时也得屈尊与我平起平坐了。”
萧妧蕙强压下的怒火再度被激起，可她又不知怎样回怼，因为沈华蕴说的在理。
大宣皇帝虽有后宫佳丽三千，但在延续香火一事上毫无进展，子嗣缘薄。皇子要么出生后早夭，要么干脆随嫔妃小产而去。一番折腾下来，活到现在的竟只有几位公主，萧妧蕙便是这其中之一。
萧妧蕙是皇后所出，又是嫡长女，自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可日子久了，皇帝必然着急，皇后的肚子又不争气，纵使百般调理，依然无济于事。
偏偏又在这节骨眼上，长宁宫的姚贵妃诞下皇子，且身体健壮，聪慧伶俐，皇帝喜出望外，圣心大悦，孩子还未足月，便急急立太子，入东宫。
自此姚贵妃母凭子贵，皇帝有事没事便往长宁宫跑，眼看着自己和女儿的宠爱被夺，皇后心中嫉妒，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长此以往，她们母女二人在后宫的地位，任谁都能想的清。
想到这，萧妧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抬手指向大门，指尖微颤，“滚…你给我滚出去！”
“那好，姐姐好好休息，我便不叨扰了。”
总算清净了，沈华蕴在心里默默对萧妧蕙翻了数个白眼，欠身行礼，大步离开。
屋内又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
一言不合就摔东西，败家是没得说，只是可惜了那些上好的玉器瓷瓶。
出了萧妧蕙住的流芳阁，沈华蕴感到心情舒畅。经她这么一顿“说教”，只怕是萧妧蕙又得气到一病不起。
想重新获得圣上的青睐？沈华蕴偏不让她如愿，多年的蛰伏与隐忍，终于在今日得以发泄，萧妧蕙那副气涌如山的模样，可谓是大快人心。
毕竟从入宫到之后的种种，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你们皇族萧氏所赐。
回想方才萧妧蕙所言，倒是又提醒了她。
十年前，沈华蕴还是镇国大将军沈应的独女。家中有两个哥哥，经常随父征战沙场，屡立战功。
父亲虽常年在外，但每次归家，都会给她和母亲带边境的稀奇玩意儿，也会笑着摸着她的头说：“蕴儿又长高了。”
直到一次平定淮州叛乱，沈华蕴像往常一样，等着父亲得胜回朝。
不曾想，没盼到父亲的消息，却盼来一纸诏书。镇国大将军结党营私，意图起兵谋反，现已被下诏狱。同时官兵也在府中，搜出数件兵器甲胄。
圣上经历夺嫡之争，见惯了生死，又生性多疑，本就有忌惮沈应功高盖主之意，此番更是证据确凿。圣上龙颜大怒，当即下令，沈家上下，一个不留！
诏书被送到府中的那晚，正赶上沈氏宗族齐聚，准备为父亲接风洗尘而举办的庆功宴。
那是沈华蕴再也不愿去回想的画面。
“公主，公主？”思绪抽离，沈华蕴还有些恍惚，只见秋棠眨巴着眼，不停在她眼前挥手示意。
见沈华蕴回过神，秋棠松了口气，道：“您想什么呢这么专注，我本来想先过去开门，一转头，您都要走花坛里了。”
沈华蕴刚入宫时孤身一人，没人把她当主子，更别提给她配什么婢女伺候。后来路过浣衣局，看到因干活不利索被掌事姑姑责罚的秋棠，心生怜悯，便让她跟在身边了。
秋棠接着道：“您是在想蕙公主的话吗？既然圣上都说过，您家里是无辜的，所以蕙公主所言，您也不必放在心上…”
无辜…沈华蕴自嘲般扯了扯嘴角。知情者皆道无辜。失手打碎的琉璃盏，一句毫无份量的歉意就可挽回它原始的完整吗。
似乎老天也觉得她命不该绝。那夜，沈华蕴被母亲藏在地窖里，可还是不幸被发现，在官兵大刀即将落下的那一瞬，太后身边的公公匆忙赶到了府中，宣读太后懿旨。
理由很荒唐，竟是因沈华蕴与公主容貌相似，要她留在公主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大宣与北域几代帝王，向来有一层姻亲关系，结秦晋之好。说白了就是让沈华蕴做萧妧蕙的和亲替嫁。
理由虽荒唐但正当，圣上碍着太后的面子，答应下来，沈华蕴便被送到了凤仪宫。
好在有太后护着，沈华蕴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太过艰难。得到命运之神的眷顾，“好消息”也接踵而至。
沈应谋反一事，经查验，实属奸人颠倒黑白，恶意诬陷，冤枉了沈家。
事发突然，当沈华蕴问及缘由，圣上却支支吾吾乱说一通，叫她不要再来问。为了搪塞过去，还大办典礼，封沈华蕴为皇后义女，是为真正的公主。
全家因他一时冲动的错令而蒙冤惨死，再多的赏赐又有什么用？
沈华蕴随手拾起掉在身旁山石上的柳枝，一遍又一遍，捋着那几片叶子。
女子身段高挑苗条，又生了一副极好的相貌，五官精致，容颜如玉，带着些将门之女特有的英气。她一袭淡紫色大袖衫，发髻之上简单的珍珠对簪，宛若出水芙蓉般清雅动人。太阳照在她身上，仿佛给她整个人镀了一层金光。
初进宫时，沈华蕴不过才八岁，如今也已出落的明艳端庄，亭亭玉立。
沈华蕴看着秋棠道：“她的话怎会影响到我，若我承受能力如此脆弱，可能早就随爹娘一同去了。不过，她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天下人不知，又算哪门子平反。”
她眼神愈发坚定，“父亲一生为国为民，我断不会让沈家背上这等荒谬的罪名。”
莫须有的罪名得以沉冤昭雪，确是一件喜事。可这其中未免有太多的蹊跷之处：
关乎功臣清誉，此案结果圣上却从未昭告天下，若不是宫人奔走相传，萧妧蕙也无从得知；
恶意诬陷的奸人是谁，圣上又是为何不肯与她细说原因。
旁观者迷，当局者亦迷。
真相越是扑朔迷离，沈华蕴越是要让它拨云见日。纵使前路茫茫，在她心里，此事绝不会不了了之。
两人出了凤仪宫，秋棠还想说什么，却顿感手臂一紧，被人拉到一边。
一盆脏水迎面而来，沈华蕴眼疾手快，侧身一避，随即松开秋棠，扶住那即将摔倒的宫女。
木盆落地，发出巨大的噪声。沈华蕴这才看清，来人是皇后身边的刘姑姑。
沈华蕴就这么抓着她，幽幽道：“凤仪宫的人，都这般爱暴殄天物么？刘姑姑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今日怎么干起杂活来了，想必是惹皇后娘娘生气了吧。”
刘姑姑冷哼道：“奴婢和皇后娘娘的事，不劳蕴公主费心，蕴公主还是尽快放开奴婢，不然有损您的颜面啊。”
沈华蕴闻言，顿时收手，刘姑姑没有想到沈华蕴如此听话，身体还保持着倾斜的姿势，冷不防摔在地上，疼的她哎哟哎呦直叫唤。
刘姑姑打小跟着皇后，是凤仪宫里资历最深的宫女，平日里大小宫女杂役都对她恭恭敬敬，就连萧妧蕙在人前都会给她几分薄面，也只有沈华蕴懒得搭理她。
“刘姑姑怎么摔倒了，果真是人老不中用，站都站不稳，还是回去歇着罢。”沈华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故作关心道。
刘姑姑此时发丝散乱，趴在地上，裙摆被水浸湿，狼狈不堪。她弓起半个身子想要从地上爬起，嘴里还不停怨道：“蕴公主如此飞扬跋扈，苛待下人，我这便去告诉皇后娘娘！”
刚起到一半，刘姑姑便觉得自己脑袋被人摁住，动弹不得。
沈华蕴走到她身侧蹲下，伸手抓住她头发，微微收力，哂道：“那你就去告。”
“刘姑姑见这盆水没泼到我身上，恼羞成怒了么?你说我苛待下人，可我入宫以来，栽赃有你，欺辱有你，我从未主动招惹过谁，你说圣上更愿意信你，还是我呢，刘姑姑？”
刘姑姑疼的呲牙咧嘴，全然顾不上回答沈华蕴。
“别的先不谈，但治你个以下犯上，对主子大不敬的的罪名还是绰绰有余，到时刘姑姑又该作何解释？”
一听要闹到圣上那去，刘姑姑被吓的不轻，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胡乱点头道：“是是是，奴婢知道错了，还望蕴公主恕罪。”
“很好。”沈华蕴起身，拍拍手，像是要掸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语气冷淡，“我也是圣上亲封的公主，日后刘姑姑再见到我该是什么态度，自己掂量掂量吧。”
说罢，沈华蕴转身，带着秋棠扬长而去，只留下刘姑姑一人愤愤不平的捶着地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