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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你选错人了 ...


  •   晚夏,斑驳的光与影之间始终有一条模糊、毛茸茸的灰色暗线。
      西蒙,我们算是彻底摊牌了吗,特蕾西绝望地想着。铁门两侧,小天使提着硕大葡萄的石雕为他们搭建起聊天的靠背,粗壮的梧桐为他们搭起乘凉的休息室。
      夫人的专车即将驶达,庄园内的别墅人去楼空,所有人连宠物一同等候在门口。两个被阳光挤压的影依偎在各自的石雕拼凑出一幅静止、对称美的景致。男仆自动来到西蒙身旁,女仆来到特蕾西身旁,二人互不相觑像极了一对冷战的夫妻而他们是被分割的财产。布鲁图斯发觉两人异常,他咳了一声靠近西蒙,西蒙知趣地垂头倾向他,趁机瞄一眼远处故意背对他的特蕾西。
      “特蕾西小姐好像很沮丧,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嗯好。”布鲁图斯的话给了西蒙勇气,他混乱的大脑再次重塑特蕾西包括:她的模样,她惯用的语调,她对自己的好……有些记忆若不反复捞起来读取就会慢慢窒息在真正无意义的细碎回忆里发不出哀嚎。
      “特蕾西小姐,把想说的话一吐为快吧,沉默只会伤害自己。”西蒙站在烈日下越说底气越弱,这话只能劝别人,自己却听不得。
      “西蒙,现在的你连我的昵称都换回真名了。”特蕾西含泪的眼瞳快速划过西蒙的脸,引发一连串灼热隐痛。
      见他半边脸微微抽搐、牙齿紧紧磨合,特蕾西不再说话,怨恨因事情尘埃落定竟然比预想的易消退,也可以说是瓦解冰消,像极快逾越光与影的过渡灰带,你难以阐明那是一种什么体验。
      一开始,特蕾西觉得西蒙爱得深沉,她像襁褓中的婴儿,在夫人不常出没的庄园里没人敢与她作对,西蒙为她备好的佳肴伸手即来,挥之即去。每天卧在视野开阔的羽毛摇椅上一边读书一边观察他的行径,偶然收到他的一句“特蕾西小姐好”,恭候在身边的女仆羡慕得快发疯了。眼下,特蕾西真切地看通透,一个注定毕生背负复仇大计的男人,如若他做出一些计划外的出格之事,作为他默认的爱人或同伙一旦冷落甚至指责他,他易碎的心就会重新审视彼此的关系,为了让自己不受尚可避免的情伤,理智便完全占据上风,它处理感情简易粗暴,瞬时识别爱还是恨,将你归类到敌人还是友人,只有极少数能再次归位。若感情被处理的方式不曾改过,何谈深情呢?
      希望我是极少数,特蕾西在心底祈祷着。
      西蒙的眼底光熄灭,分泌一种因疲惫而生的清泪,他揉了揉眼似白日梦初醒,慌乱一笑:“……忘记啦,小不点。”
      忘记?是命我忘记这一切吗,这是对现状无计可施所采取的下策吗?我不愿忘记,可我更不愿失去他,他是受众人仰慕的月亮,是照耀心灵唯一的亮光,而我是他袒露爱意的第一人。在这之前,我们没历经过考验,以为最纯粹的感情坚如磐石、无需洗礼,殊不知苦难毫无预兆的突袭才是常态,人生第一次考验正式开始,我们怎会轻易认输。
      即使这件事始终会封存在特蕾西心底,直至不可摆脱的免责条例——死亡,令她解脱,似飓风把一切人类产物连根拔起、清除干净。爱,即最伟大的人类产物也会因灵魂回归宇宙而归从,隐没踪迹。
      一番思想斗争后,特蕾西从披风里伸出温热的手捏了捏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掌以示好,动作极快,他人都误以为自己看花眼了。特蕾西后退一步示意他回去,多年后她会庆幸今日的所作所为,至少不会反悔,回到自己的原位头紧贴石雕,冰冷、僵硬,像她曾捏过的掌心。
      此时,锃亮的轿车缓慢停泊,男仆疾步上前,有的人开车门,有的人摆放饰有珠帘的轿子。夫人一迈步就落座在轿子里,她的手在腹部游移,脸上泛滥着慈笑,合眼,顺着轿子左一摆右一晃摇动身体。女仆们不约而同地唱起祝歌,特蕾西与西蒙同在状况外,像两个卧底在蠕动前进的人群中逐步贴近。
      高高在上的夫人没发现难得一见的西蒙。当然,她不指望西蒙现身会理性看待这一“奇迹”,为预防西蒙随时可能爆发的崩溃她想出对策:既然西蒙不想要名分,那么她凭借自发的陈酿母爱也足以把腹中之子残缺的家庭补全。
      小家伙的模样一定和他(她)父亲西蒙一样稚嫩又可怜儿,夫人慈悲地想着。
      旋律悠扬婉转了一路,直到夫人安稳躺在床上才渐渐平息。女仆陆续下楼梯其间,仍有几个年轻女仆意犹未尽地低吟。奇怪的是,她们路过西蒙的刹那间失声不语,似乎西蒙的手按压在她们每个人的声带上。
      她们眼中的西蒙体型变伟岸、神情变凝重,愈加不可高攀了。从前喜好偷瞄他的女仆连最怯懦的抬眸也不敢妄想了,他像一件摆在橱窗里黑布加以遮盖的名贵私有藏品,身上标明所属人,故弄玄虚的展览只为炫耀。静默的氛围往往储藏更多密语,西蒙虽知其内容,但不愿承认。
      倒不如说我是一条狗,西蒙站在人人低头绕行的大厅中央厌烦着进行自我诋毁。特蕾西察觉到了他的不悦,立刻引他出门。
      “西蒙,今天的日程别忘了。”
      “好。”
      “小不点,我要出远门了,三个月或者六个月,我一定会再回来的。”西蒙边说边挽着她向喷泉花园走去,除草工人上班的时间还没到,他清楚记得这点。
      一个堆放除草工具的杂物间角落,西蒙一改往常的绅士举止把特蕾西按在一根石柱上,一手撑柱子,一手搂着她的腰,身体前倾,热烈而投入地吻她,像在宣泄情绪也像在给他的许诺盖章。
      我爱你,西蒙。特蕾西默读这句话时象征绝望的雾霭仍挥之不散阻隔在彼此之间,她看不清他的脸,却正因如此全身心感受他势不可挡的爱火,探索他深度感性而摄魂的魅力。
      持续约二十秒,西蒙逐渐放松,一缕碎发顺势垂落贴着额头,他低头紧搂着特蕾西的腰不放,嘴唇紧抿像在道歉,特蕾西意犹未尽地傻笑着,抬手为他整理发型。
      九秒逝去,西蒙憋在心底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离别势在必行,特蕾西也没心情猜了。
      最终,西蒙在眼泪夺眶而出的前一刻翩然离去,像上战场的士兵从不说伤感的话。
      草香味气流中,西蒙带走了微量的独属他一人的甜气,携来一瞬清风恰好掠过她的眼瞳,她留在原地,在西蒙看不见的地方低声啜泣。
      三个月……六个月,特蕾西几乎数着日子过也毫不埋怨,每天观察一株他离开那日种下的风铃草想着他归来时亲自献上一束,也暗示了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仍好好生活。
      又是阴沉的一天。每至天气昏沉之日夫人都会叫特蕾西来她房间,一聊就是几小时,也许因为她整天窝在房间养胎,周围被训练得几近失语的仆人无法满足她过盛的表达欲,而且她的腹部像个被吹鼓的气球,地板不敢踩、台阶不敢迈,只有躺在床上才安心。所以,她下达的陪聊任务才落到特蕾西身上。
      布鲁图斯注视特蕾西缓步走上来,他保持站姿借光看了看落地时钟:没错,是这个时间,她每次都很准时,她令时钟失去了报时功能。
      一张郁悒沉思的脸在与之相视的瞬时粲然一笑,布鲁图斯愿称之为悦时已至。那完美的桃粉色腮骨是纯天然的保护色,排列紧密的牙齿是象征童真的堡垒最坚固的围墙。
      如果说莱娅是不可企及、不真实的美,那么她妹妹特蕾西就是凡尘可触及的美好吧,两个形象结合起来令他追忆起一位故人……
      “特蕾西小姐,请进。”
      特蕾西单手触摸胸膛,颔首进行他们每次见面都会发生的对话:“谢谢,布鲁图斯,祝你今天一切安好。”
      “你也是,特蕾西小姐。”
      预产期将至,夫人辞去州长后受公众热切期盼在电视台节目中发表了一篇辞职演讲,算是给大家和五十年前的自己一个美满的答复了。
      特蕾西坐在夫人床边的沙发上望着窗口,等待她发起她感兴趣的话题。
      “特蕾西,外面是下雪了吗?”夫人连忙把毛毯盖在腹部。
      “嗯,稀稀落落的飘雪,夫人不必担心冬季马上就过去了。”偏偏缺席西蒙的冬季是一个罕见的暖冬,莫非这是他远走的目的吗?西蒙啊西蒙……特蕾西倒了杯热水放在床头柜上,起身查看窗户的密封性,这画面似曾相识。
      看到这一幕,夫人有感而发:“你母亲的名字叫做阿努曼达,记住了。”随即嘬了口热水。
      “夫人……”
      “这名字是我从你父亲的遗言里听到的,反复强调,你母亲一定是他的一生挚爱吧。”她又灌下一大口,热流由上至下刮出一片灼痛,一杯水见底了。
      “阿努曼达,阿努曼达……”特蕾西呢喃着,可夫人没见过阿努曼达,没有相片没有地址,只知道名字有何用呢。特蕾西这么想着,无意间咬破了嘴唇。
      “所以,你现在应该顿悟了我之前为什么冷落你,为什么把你们姐妹分配到那间可怕的房间,我恶毒吧。”夫人隐瞒了一件她做过最恶毒的事情——她和莱娅的早餐,她的早餐里被下了延迟经期的药,而莱娅的早餐是正常的。究其根源,依仗天生丽质美貌的莱娅救了自己,但同样不可幸免地把自己推入另一个火坑,即成为夫人的发条娃娃。
      “莱娅,她最近怎么样?”夫人提到莱娅会不自觉泛起笑容,神情就如关心起送养别处的哈巴狗。
      特蕾西舔了舔唇,咸腥的血入口即化,她忧郁地望向夫人:“莱娅原本和哈里森去度假,旅程过半,哈里森却把莱娅独留在酒店自己去见他哥哥了。”
      “哦,这样啊。”
      夫人没表现出惊讶,也没拍拍胸脯责怪自己看走眼了,尽管是配合先前表演,她也懒得完善,提前谢了幕。她知道这一切的内情?特蕾西感觉手在颤抖,天旋地转,面前的女人仿佛是整个世界的设计师、操控者,根本不存在她不知道的事情,一双极具洞察力的慧眼暗藏私欲,为达目的准许并观赏一切荒诞肆意蛮生。
      “那艾丽莎,她产后恢复得怎么样?”
      特蕾西撇撇嘴,不想回答:这世上难道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别装了。夫人的眼死死钉在特蕾西身上,她犹豫的时间越久,闪动的审视目光越刺痛,两条刀形眉毛狂躁地游动,下方一双深陷骨窝的恶魔之眼从头到脚不断打量你、羞辱你,直至听到回复,慵懒地斜睨一眼才算真正放过你。
      血液凝结,不能为疼痛找借口了,再忧伤下去就有做戏的嫌疑了。
      “艾丽莎,她恢复得很好。”
      特蕾西不愿意透露更多细节,反正她总会想尽办法掌控局势。
      夫人面容憔悴,她最想知道的是一个月后她要再次经历流血、痛苦、生死交织的境遇,结局是喜是悲?以前,她还有丈夫在床边托着她被汗浸湿的头鼓励她,心疼她,如今利用不正当手段孕育的孩子不仅要尽全力去呼吸人生的第一口氧气,还要面对一场没有父亲温暖怀抱的降生庆贺。夫人在情绪反复无常波动的状态下会想太多,身边缺少讲知心话的人,被寄予厚望的特蕾西让一向高傲的夫人垂下眼,费心劳神地为了让对方卸下戒备而寻找话题的形象可谓是汗颜无地,她叹了口气和特蕾西一同遥望窗外。
      “特蕾西,你不会理解我的……你以后会理解我的。”
      特蕾西舒展嘴唇,形成两条粉白曲线:“夫人您放宽心,西蒙快回来了。”
      “你有他的消息了?”夫人猛地坐直身子,圆鼓鼓的肚子滚出毛毯,仿佛腹中之子也竖起了耳朵听。
      “他一定会回来的。”
      特蕾西说的不假,傍晚西蒙同迟来的月亮渐渐迫临庄园。
      冷气把西蒙的甜气推进门,又自觉关上门。西蒙扫下头顶的一片碎雪,摘下缀满水珠的格子围巾。
      特蕾西从沙发上弹起,愣住。
      “我回来了,特蕾西小姐。”西蒙说得很沉重,嘴唇泛紫,愁眉不展像是延缓死刑的犯人,终将面对这一刻。
      “西蒙……詹宁快去给西蒙倒一杯干红。”特蕾西借着吩咐仆人时的转头,偷偷抹泪。她才发觉自己根本就没强硬的本事责怪他消失又突现,显而易见的真理是只要他回来,她的心情就会明媚,她与庄园的系带犹在因而不会无所适从——他的出现拯救了她。
      西蒙坐在沙发上,凝结的空气正逼迫他开口。
      “特蕾西小姐,你还好吗?”
      “夫人还好吗?”
      特蕾西顿了几秒,后一句似乎更重要。“我很好,夫人她还好……临近预产期了,她有些焦虑。”
      “我回来就是为了帮她。”西蒙盯住特蕾西的眼睛,字字停顿地说道。
      “嗯……你回来就好。”特蕾西淡然一笑,同时被自己微不足道的醋意所震惊。
      西蒙的目光炯炯,一团冒红光的火在瞳孔深底自燃,深情在分离的月份里一点点被烤焦、沉积,那双会说话的深蓝色眼睛一秒都不肯离开特蕾西,一秒带着温柔、一秒带着坚毅、一秒又变软弱,它想表达什么呢。它被酒杯遮住了,却仍敲打着玻璃壁倾诉,一杯酒下肚,它收缩迷离,挤出一池微红的浊泪。
      “特蕾西小姐,我累了,先回房间了。”
      “晚安,西蒙。”
      “晚安,特蕾西小姐。”
      两人在晚归仆人的见证下完成一段克制情欲的生硬对话。特蕾西的双手从未离开过膝前的白裙,它们一直紧密地撕咬着缠在一起,指盖被挤得泛白、指骨扭得吱嘎作响,它们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想做什么,它们的主人——特蕾西虚假的端庄半分影响不了那双有欲望敢释放的纤手。
      夜已深,特蕾西也回房间了,似乎当看见西蒙后连入睡前构思的梦都变得易想又甜美。她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水晶灯中央悬吊的一串水晶球被晚风轻轻抚弄着,发出满足的叮当声。此景象在这间房间重复了无数次,可这一次特蕾西却臆想这是西蒙扑向床所引发的震颤,她仿佛透过白而厚重的水泥看到他宽厚的臂膀,渗汗的胸膛,解开两粒衬衫扣子一头埋进枕头后充分得到满足的惬意睡颜,宽而凉的手掌随性地搭在床沿温柔地安抚着真丝被,脚也伸出床,那脚掌踏遍万里,迈出令无数双眼眸倾慕的带着韵律的矫健步伐。特蕾西仿佛又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甜气伴随均匀无力的呼吸,为冬季干燥的空气注入缕缕蜜露。
      今夜是风与吊灯,特蕾西与西蒙共通的爱意浓浓之夜。
      此次归来,西蒙态度的转变速度出乎所有人意料,仿佛一夜间又做回了以前对待夫人殷勤、体贴的西蒙总管。他先是换上专属于管家的西服,履行职责,亲自端来早餐并坐在特蕾西曾坐过的位置用心陪护。
      一日日,抵制不了西蒙贴心照料的夫人再次溃败,想故技重施——把疲惫的自己像丢垃圾一样丢给他。她一生有太多上流社会的朋友、太多难以启齿的孤寂,太多权贵强加给自己的警惕与狡计,太多设想:将毕生苦难倾诉给一个守护自己且绝不厌倦的人。西蒙,唯一配得上的人只有西蒙。
      西蒙见夫人泪与涕混杂在衰老而颓唐的脸上,沉默着递去了手帕,心里突然为夫人难得展现出的一片赤诚感到惋惜:夫人,你选错人了。
      夫人胃口变好,气色也红润了。特蕾西算着时间,预产期是下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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