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角落（短篇）》危楼鉴定中

2、第二章

　　又是一年春，奶奶离去的第三年。

　　春寒料峭，我搓着手在小店门口吹白气，每呼出一次热气，周遭的寒冷就会迅速逼近我裹挟我，引得我浑身颤栗，我抖抖腿，回到小店里。

　　如今的我已经是经营的一把好手，学会了怎么制作店里的那些小零食，奶奶手作的小零食的步骤配方都记在一本破旧的本子里，简略的图案和详细的步骤安静地沉睡在变得绵软的纸张里，纸的边角有许多折痕被捋平的褶皱，我摸着这些痕迹，悼念着那个驼背的老人。

　　这两年的生意好了许多，因为在这条公路的尽头好像新搬了所高中，常有学生路过我的店前，背着厚重的书包，三三两两，许多也成了我的老顾客，我的话终于是变多了些，这些学生好奇心很重，特别是对这家好像开在世界角落的店铺。

　　“如果我们学校没搬迁过来，姐姐你的店岂不是都要倒闭了?”高中生妹妹们放学后在我店前的板凳上坐着休息，我倚着桌子应答着。

　　“是呀，根本赚不到什么钱。”

　　“那为什么还开在这边？”几个女孩嬉笑打闹，问题不过是脱口而出，并不在意答案。

　　但我却怔愣了好久，我好像以前也很好奇，但一直没问过她。

　　一直没有。

　　这所高中有晚自习，到九点，只有到这样的黑夜里，我才能通过远方的亮光确定这所学校的位置。夜里很静，他们笔尖与试卷的摩擦声都好像能顺着这条公路来找到我。

　　某天晚上，大概七八点钟，我正坐在店前的板凳上看月亮，一个学生突然上了门。他有些瘦弱，校服衬衫上有血迹，皙白的脸上青青紫紫。

　　“求你帮帮我，我......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少年的声音很清澈，像腾出水面的鲤鱼轻巧地再次跃进水中，水花有些溅到我耳边。他攥着衣角，不敢看我。

　　我记得这个学生，他一直是一个人走这条路，有时远远地我会和他对上视线，但他也会马上移开眼神，我们从来没说过话，而且他好像总是受着伤，不过没有像这次那么严重。

　　我把他迎进店里，刚入夏，粘稠湿热的风经过他，又飘向我，带着点血味。

　　“我想处理一下脸上的伤，然后洗一下校服可以吗，我很快的，药...药钱我会付的。”少年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水滴没入大海，没了声响。

　　我虽然不认识他，但他的许多传闻我略有耳闻，那些高中生在我店里休息的时候，如果看见他从店外经过，便会小声议论，我知道不管多小声，他都知道，他总是在这种时候步子迈得很快，像在逃离什么。

　　他似乎家庭条件很差，母亲早早去世，父亲又是个酒鬼，从小就对他拳打脚踢，这个高中的就读机会还是他老师帮着他求来的，因为他成绩很好，名列前茅，不过也正是因此受到同学的嫉妒，成绩好，长得好，但家庭不好，他所携带的这些像是成了邪恶的培养皿，而他的恩师故去也成了放出邪恶的闸门。

　　听完这些传闻时我会有些感慨，悲惨两个大字浮出水面凝望着我，我也望着它，倒映在水中的不是少年的模样，是一个少女，我看着她从独自捧着骨灰盒开始，一步一步迈向黑暗的角落。好像看见了我的另一种结局。

　　不过我如今已经是庆幸了，庆幸那时候奶奶拉了我一把。

　　少年还在等着我回答，他大抵是抿着唇，像是犯了错，但他明明什么错都没有。

　　他什么错都没有。

　　我拍他肩膀，示意他抬起头看着我，“你没有错，什么错都没有，知道了吗。”

　　我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现在你去洗个澡，我会给你拿一套换洗的衣服，你就放放心心地洗，洗好了我帮你处理伤口，好吗。”

　　他怔愣了一会，眼里有什么要蓄满了，我推着他走在我前面，带他到浴室，假装没看见他低头落下的泪。

　　我守在浴室前，换洗的衣服已经给他放到里边了，是我网上买的T恤和裤子，大小不合身，不过很便宜，我就留着了，还没穿过。

　　医药盒放在我手边，小小的，但装的很满，是奶奶留下的，里面什么药都有，像是百宝箱，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这些年我的一些个头疼脑热都是靠着这小小的医药盒。

　　浴室除了哗哗的水声还有些其他声音，我没想仔细听，脚轻轻点着地板，望着出神。

　　等少年带着雾气开了门，我才恍然，热腾腾的气体朝我淹没，本就是夏天，我身上立马冒出汗，喉咙也干涸。少年一双眼睛还有些红，我拍拍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来，我帮你上药。”他脸上多是伤口，身上到处淤青，我帮他处理了脸上和背部的伤，其余的伤他自己处理，脸部的伤口处理了就没一开始那么吓人，他看起来很疲惫，我拿了瓶刚刚温好的牛奶给他，还有一些小面包。

　　他摆手要拒绝，“没事的，我不饿，不用了...不用了。”

　　我有些强硬地塞给他，告诉他不要他付钱，放心吃就好，他听完又犹豫了许久才接受。他吃的动作很慢，有时候扯到脸上的伤口还要缓一会再动下一口，我就坐在他旁边，望着窗外出神。
　　我在想要不要帮帮他。他看起来已经要被苦难压垮了，眼睛从进门到现在都是低垂着，看着他这样，我颓丧许久的气息好像有了些许浮动，自从奶奶走了，我就再没有如此强烈的欲望想帮扶一个人，我觉得我的生命要开始燃烧了，很土的说法，但事实如此。

　　我的时间好像从奶奶去世后就卡住了，停滞在一个世界的角落，但此刻齿轮重新开始转动，我的时间好像又流淌了起来。

　　我有点想帮他。

　　他已经高三了，还有几个月，我想让他上大学，他成绩那么好，我想他一定考得上。

　　温度不断升高，夏季的身影越发清晰，我和少年立了一个约定，我们一起，试着好好度过高三这最后一段时间。

　　学校里那些霸凌人的事常在午休或晚自习的时候发生，这些渣滓就是要趁着没什么老师的时候霸凌他，老师们看见他身上的伤也只会默不作声，不过好在他对于少年要退晚自习这件事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就此他瞒着他爸瞒着学校，只要一放学就来我的店里学习。

　　许多年后我仍然忘不了那些个陪着他读书的日子，那时候天气很热，店里也没有空调，就一台老旧的风扇，咔咔地转着头，分别吹向我们，夏天真的很热，我穿得很清凉，不过在看到少年通红的耳尖后我也有些尴尬，最后终究是几件短袖度过一个夏季。

　　对了，少年叫孟河，我在第一次听到他名字时就觉得很配他，像条蜿蜒的小河，路过了不少曲折，但总是离大海近了许多。

　　当我们都以为一切会如此顺利发展时，孟河的同学发现了他每次放学都会进到我的店里，从此各种传闻飞满天，学生路过店门口时，我也成了被议论的对象，小店里温馨的昏黄灯光成了暧昧的灯火，两人独处的空间开始塞满了众人窥视的目光。

　　直到被孟河的父亲知道了这桩“罪名”。那天他醉醺醺的，一进我的店就开始劈头盖脸地污蔑我，污言秽语裹挟着酒气，让我作呕，我不想和他吵闹，作势要报警，他也不怕，将我的小店杂了个遍，当我看见奶奶留下的本子被扔在地上踩了好几脚时，我想，

　　这真的是滩浑水。

　　等疯男人走了之后，小镇的警察终于“姗姗来迟”，他们好像不在乎事情的真相，不在乎我支离破碎的店铺，而是一来就问我和孟河的事情，狭窄的目光里透着暧昧的气味，视线偷偷游走在店深处的几个房间，像是能看见所谓偷欢的痕迹。

　　闹剧最后不了了之，我受不了地躲在货架下，眼泪迷蒙了昏黄的灯光，我看见孟河留在桌子上的草稿本，我想撕碎它，就像他爸爸撕碎奶奶的那本本字那样。

　　我哭了很久，我想我要是有个朋友就好了，她能劝劝我，劝我不要再插手别人的人生，我会听的，我肯定会放弃，但是没人劝我，我好像只是活该。

　　不知道过了多久，孟河来了，他抱紧了我，一声声的对不起被我的哭声盖过，那天我真的哭得很惨烈，铺天盖地的悲伤好像都涌入我这躯体，我有些忘记和孟河说了什么，但我记得那是我的真心话，我也记得在最后的最后，我和他说了声对不起，孟河再没发出声音。

　　那天他帮我打扫干净店铺后，就离开了。

　　再没来过。

　　我好像能猜到那天我说了什么，想必就是些我以后帮不了你了，对不起如此云云，那之后店里的顾客又开始变得很少，又恢复了奶奶在时的情况，寥寥的几辆车有时会停下买些东西，其他都是呼啸而过，没有停留。奶奶的那本本子也不见了，我找了许久都无果。

　　有时候孟河路过，我想叫住他，他也会故意走得很慢，但最终我们还是没有任何交流。其实，只要他愿意，这里的门还是会给他打开，看到他脸上时不时的淤青，我叹气都多了不少。

　　果然还是我太胆小。

　　我开始尝试做些其他营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想存钱，明明我已经没有再管孟河了。

　　我时常会呆呆凝望着孟河坐着写作业的地方，以前有时兴致好，我也会坐在他旁边，看着那些我已经看不懂的题目，发丝落在作业上，有时候会挡住他落笔的地方，我独自看得起劲，只在注意到他通红的脖颈才会意识到不妥，转而不动声色地干其他事去。

　　我会想起远远看着孟河放学回来的身影，想起孟河俊秀的一手好字，想起夜里和放松一会的孟河看星星，想起蒸腾在他们之间的热气。

　　当时那些流言飞得最猛的时候，她都没想过要澄清，也许是她真的做贼心虚，在日日陪伴里，她有了些妄想。

　　又过了些日子，快高考了，我望着学校方向的频率多了不少，我很担心孟河，他最近能好好复习吗？不过我也只是个伪善的人罢了，说着担心，但我也没主动再去找他。或许我真的愧疚了，对我心里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某个下雨天，突然的暴雨，在本该上学的时间，在没有人会经过小店的时间，在被世界遗落的这个地方，孟河突然来了。他没带伞，雨水浸湿了他，短袖贴着他的身体，勾勒出几道褶皱，蜿蜒着，没入不知名的地方。

　　我不敢细看，边惊讶边忙推他去擦干头发换衣服，他不动，我就推不动他，他突然从怀中保护得很好的书包里拿出了什么，是两本本子，被护得很好，就算这样的大雨下都仍然是温暖的干燥。

　　我认出来了，其中一本是奶奶的零食记录本。

　　孟河与我解释后我才知道那天他把这本子捡了回去，能修补的地方都补好了，纸张上碾过的鞋印他也好好擦过了，还又手抄了一本，现在他把这些都给我。

　　我有些愣住，孟河却靠近一步，湿漉漉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像条小狗，很可怜。

　　在纬度低的地方，就算是五月也是夏意正浓的时分，我手所环住的孟河，他背后是汗水还是雨水，我不确定，但我确定的是我现在已经冒了一身汗。双唇重合的感觉很奇怪，孟河柔软的唇瓣不断在我唇上摩挲着，缓缓摩擦着，触电般的感觉顺着湿润的空气包裹住我，他低沉的喘息萦绕我耳边，环着我腰的手渐渐缩紧。

　　那天明明是暴雨，哗啦的雨声盖过了世间一切的喧嚣，但盖不过我们双唇相触动的声音，其实只是简单的相贴罢了，但我的心跳已经藏不住。

　　屋外是暴雨做成的画，模糊的，但我想此刻，只有我们俩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真实。

　　一吻结束，少年湿漉漉的头靠在我肩膀，他还在低低喘息，我也是。这下我们真的算是有什么了，不过我很开心，像是一直悬着的心有了底。

　　“我喜欢你，很喜欢，真的，不因为你帮了我，虽然这是我们相识的起点，但我是喜欢你这个人，等等我好吗，等高考结束......”

　　————

　　连着好几天，我都不断回想着少年的告白，在得到我也喜欢他的回应后，迅速腾起的红漫上了他的脸，明明接吻时带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决绝，害羞之后又像是回到了我初初认识他的样子。

　　后来，我才偶然听说孟河的爸爸死了，不过这对他家还是好事，毕竟他爸平时也不工作，就会守着故去妻子过劳死前留下的积蓄酗酒。如今，钱都在孟河这里了他反倒是有了条上大学的路。

　　高考的日子如约而至，也如期结束，孟河考上了北方的一所极好的高校，他要去上大学了，暑假借着这个学校的名头做家教赚了不少钱，他很肯拼，因为他说要和我一起离开。

　　那天他告诉我后，我思考了许久，我突然回想起奶奶把我带来这里的那天，已经有些遥远了，我至今仍然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这里开店，但这个世界的小角落，已然是成为了我生命的转角。

　　我和孟河离开了，带着奶奶留下的那本书，已经这几年的所有，行囊很轻，也很重，那天云很低，也很高，那家小店就此关闭，不过我还是会常回来，在这个世界，有这样的一个小角落真的很好，我很幸福。

　　后来我问了孟河许多事情，比如那天他离开小店不再踏入前我究竟和他说了什么，我想安慰安慰他被我的放弃所伤害的心灵，但孟河所复述的话却我我想象中大相径庭。

　　“我没有保护好自己...对不起....我真的想帮助你的，对不起...”

　　我有些呆滞，这些话，原来我说了这些。

　　不仅仅是对孟河我说了这些，在奶奶死时，我仿佛也悄悄在心里说过，她当时见到我那样的状态有多痛心其实我都知道。

　　奶奶，我想你了。

　　奶奶，我和孟河一起我们俩会很幸福。

　　奶奶，我的世界没有雾了。

　　奶奶，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