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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3 ...

  •   正是二月开春,各家檐上冰雪化了不少,只是夜间一冷又都凝成细细的冰柱倒挂在瓦片边沿,直至天明。杨琥与萧家姐妹在院里堆的雪人也成了一滩水,与泥土混在一起,丫鬟早起时忙着将泥水扫到一边,省得去上朝的两人不慎踩脏官服鞋袜,误了点卯的时辰。

      早朝过后众臣退下,孙内侍叫了一批人留在宣政殿议事,杨端也在其中。但内侍将她引到一旁小桌案前,她知道自己来只是为了做笔录的,能不能开口还说不定呢。

      待宇文澜喝了茶,孙内侍接过杯子,众人这才依次开口。

      裴表先言,从前徭役赋税可凭捐栗纳绢抵过,然则此举,各州粮食布匹送至京中,耗费不是小数目,且逢灾荒百姓更无粮可缴,易使流民增多,落草为寇也有可能,倘或凭铜钱白银数目上缴,一则减少损耗,二则不必担忧腐坏,三则携带方便,此外无话。

      高玄感对收粮还是收钱并无异议,却是在征收土地税上颇有微词,倒也可以理解,他的妻子出自王氏名门望族,自然要考虑到王氏的得失。殿内诸臣只有他的变化最大,一来是其年长历经两朝,二来是其家世巨变,从前只是寒门后生,凭着一腔热情为国事肝脑涂地,后与王家结亲又有了子嗣,做事竟然开始畏手畏脚起来,而今所见其风骨亦如其身躯,为世俗富贵紧紧包裹着。

      稍后则是各部尚书侍郎依次发言,中间或有辩驳讨论,到崔听时他却只说此次外使来访的各项事宜:本该最早到京城的西境使者因雪灾封路耽误了行程,五天前才送信来说道路上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此外邻边与远洋诸国也都有鸿胪寺官差引至馆舍住下,仪典宴会也都筹备完毕,将在三月初八于含元殿举办,各国使臣正式拜见宇文澜。

      兵部侍郎郭守度接过他的话,说明已调遣禁军在各处巡逻,至于西境使者途中遇到雪灾的情况,他早向宇文澜请示,派出三支队伍前去支应,又传信沿路刺史与节度使率兵修缮官道。

      凡工、礼、兵部所列条目,均涉及户部管辖的费用支出,钱元聘与田封各都如实汇报此次招待外使的各项支出与上一年各地收支情况,宇文澜越往下听眉头皱得越紧。只说攻打西境时两年的兵甲粮草马匹等军需,账面上看也是一笔可观的数目,此外还有不少凭借祖辈功勋得了荫封,俸禄尽是白给这些尸位素餐的。这样的情形持续数年,且隐隐有入不敷出的趋势,比起皇帝,倒是户部先叫起衰来。

      这倒与从前她还只是员外郎,不,还只是普通官宦人家女眷时听到的传闻不同。故而几年前公主和亲实则为出战的消息传回京城时,可谓是举国欢庆,无人担忧国库钱财还剩多少——因为发出话来就是国库充盈,所以皇帝指着要打哪儿,百姓们自然跟着高喝要打哪儿,就是杨端也曾为那时的捷报冲昏过脑袋,差点也跟着支持说挥军北上。

      而今却说哪哪都缺钱,怪不得宇文澜当了皇帝之后也没见他哪天有个好脸色。

      这样的大事本轮不到杨端开口评议。

      杨端在最外沿记录众人所说要点,猛不防被宇文澜叫了名字:“你可有何话要说?”

      除却几个年岁稍长的,其余众人齐刷刷看向杨端,她立即放下纸笔,先起身行礼再答道:“微臣惶恐。自担任户部员外郎以来,常于架阁库中翻阅同、商、华三州以及州内郡县田地人口变更情况。”

      她环顾一圈,见并无相关官员在内,且看宇文澜听到三州名字并且联想到什么后起了兴致的样子,杨端也就继续往下说。

      此前她尚是拾遗时便接到过参王海回的折子,说是他纵容管家之子抢占民田,乃至欺男霸女的行径,先帝派人查过,但那时有废代王在,只罚了王氏族人无关痛痒的一点俸禄,此时最后不了了之。念及高玄感在场,杨端将此事按下,只提了商、华两州的案子,说完后她抬眸看一眼宇文澜脸上是何神情,见他并不表态,则又道:“微臣听闻,长安元年,先帝尝与王宗禄、余敬德、张德方、田生、陈锦、魏古廉、陆弘,还有现在的裴大人、高大人等共同商议改制一事,推行至今也有三十余载。彼时有十六贤臣,恰如今日宣政殿内忠良数人。然而新政尚未推行时便有何、冯、夏、史等阻挠。常言道:‘善除害者察其本善理疾者绝其源’,先帝未雨绸缪,恩威并施涤瑕荡秽,故而刀过竹解群方咸遂。今时今日恰如彼时彼刻。依微臣愚见,度之往事,验之来事,参之平素,可则决之。谋先则事昌。”

      宣政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小内侍与小宫女们倒腾物件的动作在此刻十分清晰明显。

      “放肆!”

      听到宇文澜半责怪半玩笑的语气,杨端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她适时抬头朝众人看了一圈,就差将“你们何故发笑”几个字刻在脸上,却还是摆出一副斩钉截铁的绝决模样。

      “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为官还不到五年,口气倒是不小。”

      那些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则开始夸起人来,说什么颇有高玄感当年风骨,杨端腆着脸一笑,回到原处坐下,拾笔继续记录。

      张霖深深看她许久,心里似是有了主意,又与曾旭等人对视一眼,便道:“杨信虽有些鲁莽,但此言的确在理,凡事预则立,不立则废。微臣虽未亲自到沙场杀敌,但也知将士若要打胜仗,必得了解敌军情况,训练将士,粮草供应充足,乃至战后如何对待败兵俘虏以及安置百姓。故而有运筹帷幄军帐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一说,而非凭着一腔热血直直冲上去硬碰硬。于战,可依此法,于制,亦可依此法。”

      宇文澜指尖摩挲那一枚南边某国进献来的玉蝉,似乎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又朝裴表微微颔首,问回接待使者的事宜,裴表明白他的意思,挑挑拣拣说了许多,使者的话题最终止于北境可汗身上。

      耶律智在一年前登上可汗之位,年仅两岁,现在也不过才学会说话走路罢了,实际掌权的是不到五十岁的萧赫萧太后,且早在七年前经先可汗首肯,北境大事小情全权交由萧赫处理。

      裴表道:“我朝与北境交战可达百余年,直至北境先可汗在位三十余年也不曾停歇。却是当时尚是皇后的萧太后请旨,止戈为武息战求和,此后商旅畅通互通有无,相安无事二十余载,可以说是她一人独占功劳。”

      就是昭国征讨西境,萧太后也并未阻拦,甚至在某些恰当的时候派兵支援。

      杨端笑道:“那这位萧太后可真是年轻有为呀。”

      几个男人忽而笑起来,杨端不解,抬头见为首的是宋峥,他捋了捋胡须,置于腰间的笏板跟着手上的动作上下移动,他朝着宇文澜笑道:“微臣尚是侍郎时,曾随陈锦大人去北境与可汗议和,那一回恰好是萧太后——不不,是皇后萧氏主持仪典,微臣远远见到她的容貌,可谓是沉鱼落雁,绝代佳人也,就是凶猛的海东青也为之倾倒,甘愿臣服在她脚下。然美人在骨不在皮,即便二十多年过去了,想必北境百姓仍能窥见其从前风采。”

      众人又笑起来,稍作平息,高玄感跟着开口:“萧太后是有安邦定国之才不假,然而她终究只是一介女流,妇者,服也,服于家事,事人者也,当专以勤谨为事,不以干预外事为功,待可汗长成,萧太后自然是要还政于正统的。”

      “正是。”薛彧插一句,“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岂有长久之理?”

      本是议论政事,经裴表一说就绕到萧太后身上,众人像是被夺舍一般各都有自己的玩笑,气氛渐渐活跃起来,看来宇文澜是有别的事要说了。

      杨端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自己要说的也都说完了,也不理会他们讨论什么免得惹火烧身,只顾着时不时应和一二,手中纸笔开始写一些从他们话里听出的东西。

      萧赫今年四十有三,十三岁就嫁给了上任可汗,先后生下三子四女,全都不幸早夭,而今扶持的耶律智实为某妃某嫔所出。此次派来的使团队伍中还有她的胞弟萧彻与胞妹萧晔,还不知萧太后是否有意让其与昭国某位皇族联姻。

      北境国人尚武,偏偏到萧太后掌权时就好似崇文轻武起来,还偏偏举国上下无人反对。

      征讨西境李崇光遇险时,粮说借就借,兵说给就给,半点不带犹豫,北境何时这样大方了?

      不过依着宇文澜的性子,昭国既然解决了西境的问题,若无意外,接下来大概率就是北境了。难怪东西两市的东西贵了不少,一年比一年高的税,商户也都咬牙交上去,户部依旧每天喊穷。

      嬉笑声中,只零丁几人默不作声,抄写文书的都忙着手上的活儿,根本插不进话来。

      崔听理了理官袍,而后看向手中的笏板,紧皱的眉头随着视线移动渐渐舒展开来,看起来十分认真。

      杨端心里想了一圈,礼部最近有什么大事:三月籍田礼、亲蚕礼与省试确实有他和高琦忙的了。

      她看向同样默不作声的宋桓。自宇文澜登基以来提拔了不少旧部亲信,宋桓也在其中,如今他是身兼数职:一面是东宫那边太子侍读兼中允,太子宇文祐虽才两岁,但日后长大了或多或少会与先生亲近;一面是吏部侍郎,管着官员选拔考核等,虽有张士新执掌吏部大事,但好歹也是塞了人进去,只等张士新致仕,宇文澜大概率会将他提上去接替尚书一职;一面是国子监司业,通过太学与那帮世家子弟打交道获取情报,也能提前告知宇文澜何人可用。

      会试在即,少不了人巴结他。

      察觉到莫名的目光,宋桓思绪回笼,找了一圈才越过人群看到最外围的杨端。不想他看了过来,杨端一怔,随即从容回他一个笑,宋桓也愣住,最后却是不动声色扭过头去。

      他与宋襄的确是有些相似,只是宋襄稍显张扬跋扈,宋桓则谨慎内敛许多,不知是生母脾性不同还是自小生活的处境不同的缘故。

      那边说了许多,孙内侍递上一杯热茶,大家自觉安静下来,偶尔轻咳一声,煞有介事地看起笏板上的字迹来。宇文澜轻吹袅袅茶气,孙内侍会意,开口叫裴表、宋桓、曾旭、张霖几人留下。

      杨端立即跟着众人起身行礼,目送宇文澜等人依次离去,几位小内侍上前请余下的文官出殿,最年长的一位则领着几人先一步出宫,大约是要叫上李崇光、钟璞真和纪元书一同到紫宸殿商讨机密罢。

      白思贤才收拾完东西,跟上殿前等他的杨端,杨端见他手里捧着一摞文卷,索性伸手揽过替他分担一部分,他却十分不好意思,道:“劳烦您帮忙,只是户部琐事繁多,不会耽误您吧?”

      “举手之劳罢了。”杨端轻笑,“比起求学时令祖对我的照顾,这算不得什么。”

      一行人也不着急,才到宫门就碰上回来的内侍,身后果然跟着她先前猜测的那几人,杨端与白思贤退到一边,抬头时恰好与末尾的姚荣错过。

      等人走过,两人也都出了宫门,白思贤才开口问她:“陛下好端端的叫大理寺的人去做什么?”

      “许是律法上还有什么不足吧。”

      自李崇光倒戈宇文澜以来,他举荐的张、曾、姚三人莫名其妙地跟着站队睿王,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心腹,甚至地位堪比参与宫变的那几位。三人中只有张霖升到了兵部侍郎,其余两人,姚荣另派了侍御史的差事,曾旭兼任考功郎中,与吏部走得近了些。

      白思贤不知她在想什么,自顾自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常常召见这几位大人议事,有时还只叫姚大人去,怎么看都不像是商议律法……”

      看他不时望向这边,想从她嘴里打听出一点内情的心思写在了脸上,只是可惜——

      “这其中,应是有什么内情吧。”

      “……”

      杨端嘴上敷衍他,眼睛却有一着没一着看起他的手稿来:一笔一画都十分规矩,将方才所有人所说的话几乎一字不落记下来。

      白思贤也是不久前才提拔上来的,事事严谨认真,这几日她一回到官署就凑上来问东问西,杨端看他事事记得详细,所以比旁人多关照他一些,谁承想这还真是个没心眼的,不过提点了他几回,得了点消息就立即告知于她。

      他四下看了一圈,周围还有扫雪的宫人,便一脸神秘的凑过去耳语:“方才我瞧见崔大人了!”

      杨端觉得好笑,答道:“你这话没意思,宣政殿内谁没瞧见他?”

      “不不,我说的哪是这个,我是说他手里的——笏板!”

      “噢,我也瞧见了,人人都有……”杨端眉头一挑,当即改了话术,“莫非让你发现他笏板上缺了个口子?那你方才就该提醒他找工匠重新赶制一份,别的就不劳咱们费心。还是说你看中了他的笏板,那就好好干,等你升到了五品就可以换象牙的了。”

      “别说笑了,我是说方才,我瞧见他笏板上的东西了!”

      看他朝自己挤眉弄眼,杨端也凑近些,两摞书册挤在一处,只听白思贤道:“他那笏板上一个字儿都没有!”

      杨端侧目看他那副兴冲冲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的模样,也不好败了他的兴致,便惊讶道:“你瞧仔细了?”

      “我起先还以为看错眼了,又往那边瞄了几回,可都看得真真的,一个字儿没写!”

      “哼。”杨端轻笑一声,“怪不得你今日动作这么慢,原来心思都放到一块板子上去了,噢,还是别人的板子。”

      一师一徒在前面不紧不慢走着,崔听稍落后高玄感一些,光影从前方打来穿过中间的缝隙,将二人隔开一小段距离。高玄感年近六十,比起从前四五十岁时是清瘦了许多,但身上仍可见过去将近三十年世家扶持、帝王信任养出来的丰腴。

      不过大多得了些许富贵的男子都避不开这一遭。

      崔听一向简朴,府上奴仆也不见几个,至今未娶,兴许一直到七老八十也维持如今的鹤骨松姿。

      “嗳,你说北境公主会不会瞧上崔大人呢?”

      “崔听生得一表人才且才华横溢,兴许能入公主眼,可如今正是用人之际,陛下怎肯让这样一位能臣娶了公主去,再说,陛下后宫还有不少空缺,雍王与晋王也尚未婚配呢。”

      “我想也是,这就要看公主眼更尖还是张大人手更狠些了。”

      “张大人?”

      白思贤腾出一只手,拇指往心口点了几下,杨端回头只能看到夹在门框里的宫殿,反问道:“他看中了崔听?可张大人只四个儿子,哪来的女儿嫁他?”

      “是他外甥女何静姝,也是何中仪的长女。”

      看崔听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杨端应道:“这样隐秘的消息也让你知道了,那他答应了没有?”

      白思贤遗憾地摇了摇头:“叫崔府人一口回绝了,我也觉着奇怪,何家家世虽算不上显赫,但好歹也是书香门第,何大人近来也受陛下器重,噢,张大人更是,那何姑娘又正值青春,听家母说她知书达理,慧质兰心,呃……娴雅淑慎!自是配得上他的。”

      “不还是没成。”

      “何大人气得不轻,何姑娘……不知什么心情,倒是张大人依旧坚持叫人去说亲。你说,崔听到底喜好什么样的女子啊?”

      “人家的家事,咱们还是少管些为好。”杨端轻咳几声,提醒他到了官署,自己也跟着改口,“叫书令史来一趟,让他誊抄文稿时多备一份送到户部去。”

      白思贤立即点头,嗯嗯啊啊应她,趁白思贤叫人的空档,杨端提笔模仿他的习惯修改了几处,待他回来所见是杨端认真翻阅他的手稿。

      她抬头对上白思贤的眼,当即投去赞许的目光,道:“我有几回在长街上遇到令祖,听他说起你的字与文章写得极好,科考取了三甲第四名。只是那时官务缠身,只叫夫人备了薄礼,未能亲到府上恭贺,实属遗憾。”

      那时白府压根没想到还有她这号人。

      杨端将文稿送过去,连着自己的那份,心知白先生与他都想往礼部走,于是顺势往下瞎扯:“我也在崔大人面前提过几回,往后做事利索些,不好白费我的口舌。”

      白思贤笑着应下。

      又交代了几句,杨端披上披风,手里又加个暖炉,回了户部。

      北风吹得紧,杨端加快脚步,进了廨舍直奔火炉驱散周身的寒气。早已备好的炉子将屋里烤得泛黄,活像角落里翻出的一本陈年旧书,随意扯下四页铺展在墙上。暖和是暖和,但在屋里呆得久了也会头晕。杨端挪到门前坐着,喘不过气时就掀一掀门帘透透气,冷风灌进来的瞬间她也清醒不少。

      纸张落入炉中,触及炭火的瞬间绽开一朵朵糜烂的红花,长长的火舌一寸一寸移向她的手。

      东西都记在了心里,这些就可以烧个干净,而今外界流传着的尚且是北境势弱,省得哪天叫人翻出来给自己扣一顶帽子。

      烧完了这些杨端才开始处理账册,听到屋外由远及近的脚步与交谈声,杨端自觉往里侧一挪。

      来人掀帘一前一后进了屋,碧蓝色的冷风跟着人踏进来,像是没发现她一般,两人仍自顾聊着,只是迈进来后对视一眼,各都不约而同笑起来。

      “你瞧,我刚刚怎么说的。”

      “是是。”

      “宋侍郎也不在。”

      “嘿嘿。”

      “来,你抱这一摞,笔墨我来拿。能行吗?看你这费劲的样子,实在不行——杨、杨大人?!杨大人好!”

      杨端也不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又叫他们下值前抽空来这里搬账册,别的不说。那两人说闲话被当事人当场抓包也不好久留,应下她的话再干笑两声夺门而出,还是杨端见他们手上不得空,自己伸手掀帘子送人出去。

      听这两个属吏的话,宋襄不在官署?杨端记得清晨去公厨途中还遇上转交宋襄膳食的属吏,打听一番才知宋襄口味刁钻,只在官署吃了两回公膳,之后要么是让宋府佣人做了饭菜送来,要么是叫人在户部街买些肉汤卤味垫着,不让自己受半点委屈。

      若他是擅离职守,杨端正想参他一本,若他是为了公务暂时离开,最好别回来了,省得看见他就心烦还要强颜欢笑奉承。

      两位侍郎派给她的任务仍旧只是核算田税等,只是见她出的错不多,又渐渐将另外两位的量匀一些到她这儿来,杨端也都认真处理了。自己虽不同于他人指望辛苦办差事熬资历升上去,但自己初到六部也不能敷衍了事,这也不是她的性子,在其位谋其政,尽其责成其事嘛。

      杨成的话她全都听了进去,但并不算照着他的经验真在员外郎这个位置熬上七八年,在没有靠山时不能晋升太快,那么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找到稳固的靠山。

      最稳固的靠山莫过于宇文澜,这位新登基的皇帝,在军、政、财中均有自己的势力,但官员选任、军务机要的大权还在先帝功臣手中,正是最佳人选。先帝有先帝的功臣,新帝也需要自己的功臣。

      要享非常之位,需立非常之功,既然要投向宇文澜,当然要替他排忧解难以表诚意。

      下值前来搬账册已不是先头那两个属吏,瞧着有些面生,应是人手不足新招进来的。看二人脸色古怪,想是他们也听了那些闲话,至于有没有当真、当真了多少,杨端也无心去计较,只看他们束手而立,等着她吩咐挪哪些东西,一个字也不敢说。

      杨端索性给他们半吊钱,辛苦他们天寒地冻跑这一趟,下值后去买一壶热汤热酒也是好的,两人得了便宜,方才还惨白的脸瞬间充盈血色。指了放在外沿那一摞书册后杨端抱起一卷文书夹在胳膊上,拢紧披风正要走。

      看她如此,其中一人没忍住开口:“大人是要回去了?”

      杨端脚步一顿,问道:“你是衡州人士?”

      “啊……是是。”他先是愣住,紧跟着连连点头,“大人怎么知道的?”

      尽管在努力改进,但他的官话中还混着浓重的乡音。

      “噢,听着觉得十分亲切罢了,你是衡州哪儿的人?”

      听他报了个地名,杨端心中想了一番也知道个大概,恍悟一般点了点头,在他眼巴巴望着期待自己再往下说的注视中掀帘离开。

      越靠近朱雀门周围的官吏就越多,且看各人脸上神情,除却少数几个不知内情的面色从容,或如她一般茫然不解,大多都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兴冲冲往外跑。热闹像是刚刚才开始,围观的百姓与官吏并不多,跑去通知金吾卫的人也才回来,朱雀门前的守卫也似乎是犯了难,只围在外圈看着。

      杨端跟着人往朱雀门右侧走,渐渐听到一个老人的哭喊,也看到人群里的杨成正乐呵呵看戏。

      近来没有什么大型工事,工部与刑部都落了清闲,难怪他早早出来了,杨端也不急着凑上去,省得末了还要被叫去问话。

      围观的越来越多,零星蹦出几十个关键词来,借着这些人的话,杨端拼凑出个大概来:

      老人并非京城人氏,只是同州某县的普通农户,口中叫嚷着京城某位贵人强要走他女儿,老太太气得卧病在床,自己也无心看顾那年仅六岁的小儿,荒废了农务不说,还得日夜担心贵人会不会来害他,今日是壮起胆子来讨个说法;却问那贵人是谁,老人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紧接着嚎啕大哭,也不管地上拌成一滩的雪水污泥,开始撒泼打滚起来。

      百姓们看他可怜,也不怕禁军手中的真刀真枪,早将老人护在中间不让人带走他,杨成站得太前,半推半就也跟着替他打抱不平。

      身边人都想挤到前头去,杨端偏身躲开,顺势慢慢往后退寻找自家马车,只一抬头就看见挂在车厢上的王年,他正伸手捞起另外两位往上攀的小孩,不用多想就知道是谁。

      不止是它家的仆役好奇得紧,别家来接人的也都不约而同登上了高处,但与杨家这三位相比要老实许多。

      杨端避开王年的视野,不动声色绕到他身后,王年伸手够住萧凌的胳膊,却见两姐妹都收回了手,肩膀一耸一耸忍着嘴角的笑意看他,王年心里发怵后背一凉,结结巴巴问她们:“你们怎么不上来,笑、笑什么——诶诶——疼疼疼!”

      他话还未说完嚎叫声紧跟着接上,手已经捂住了耳朵,将头转过来看清是杨端后又连连哀求她松点劲,总算等到这一幕,两姐妹也在此刻放声笑起来。

      杨端收回手,将文卷丢到王年怀里,看他手忙脚乱接住捧着进了车厢才扭头看向姐妹二人,问道:“这么冷的天不在家待着,跟着他出来做什么?”

      “少夫人说她练字用的纸没了,叫我们出来买一些回去。”

      萧云迅速补充一句:“少夫人给了好些赏钱,我们是吃了东西才来的!”

      “这样……”杨端点头,又问道,“你们方才又是在做什么?”

      萧云将嘴往人群中央一努,“喏”了一声。

      “噢,你是说那位老人家,不晓得是收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吧,这天寒地冻的不远千里从同州跑到京城来,也真是辛苦。”

      “胡说!”王年掀开帘子往地上啐一口,“不就是仗着自己年纪大博人同情,哪是同州农户,年前就在长寿坊置办了一座不小的宅子,只是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没几人认识罢了。”

      “你如何知道这事儿?”

      “听旁边人说的。”

      “那你怎么不上去揭发他?”

      王年咂舌,叹了口气复又道:“可他女儿被抢是事实,勉强算半个可怜人,我贸然拆穿他,还有谁愿意主持公道,这才是不厚道!”

      杨端颔首,正要开口时却见密密麻麻的人群破开一条不宽不窄的通道,十几个仆从护着中间几位纡朱曳紫到那老汉面前去,喧嚣也算平息不少,众人都在等一个结果。

      她眯了眯眼,看清来人是谁:兵部尚书余构明之子、吏部侍郎余客英,黄门侍郎王海回长孙、大理寺少卿王道川,王海回之孙、户部郎中王道斌与鸿胪寺少卿王道林,还有几个她不大认得,但看几人外貌相似,应是什么表亲。意外的地,还有宋襄的身影,只是他站在几人身后,不知什么成分,总之看起来像是管闲事的。

      这些人当中,属王道林脸色最难看,他扭头瞥一眼王道川,人家虽依旧是那一副矜贵不凡的模样,但此时此景也架不住脸面,眼中透出几分鄙夷与恼火来。宋襄是懂得察言观色,见气氛越来越凝重,一咬牙索性从袖中取出一包东西递到王道林手中,经王道林转交到老汉手中。为了面上说得过去,王道林又解下披风盖在老汉身上,不晓得说了什么,那老汉也不哭闹了,立即收了眼泪,在王道林的搀扶下蹒跚着往家走。

      宋襄虽是给了东西,末了还是得了王道林一记眼刀,但又心知自己没做成事,只好尴尬一笑跟在他们后边。

      人也渐渐散去,或是各回各家,或是担心老汉安危,执意要护送他回长寿坊的。

      王年看傻了眼:“这就、就没了?”

      杨端冷哼一声:“你还想看下去?也不管肚子饿不饿,你要是不走,可没人等你了。”

      不少官吏是在官署用饭,杨端只在轮值时去膳堂草草解决,且她官职不高,公膳自然比不上家里的饭菜,大多时候能回家吃就回家吃。

      杨成倒没跟着人去,一脸餍足模样慢悠悠走向马车,杨端看他如此,选择与萧凌萧云王年等在外面走,听三人拌嘴打趣或争论哪家点心好吃,偶尔应和几句也觉得心里轻松许多,若说到刘婵卓言看中了什么东西,杨端考量过后又叫王年下回出来时顺便买些回去。

      大约是觉得一个人在车里闷得无聊,杨成掀开帘子叫住杨端。

      “怎么了?”

      “方才那事,那人你瞧见没?”

      “嗯,王年同我说了不少,晓得个五六分吧。父亲离得近,想是知道更多内情吧?”

      杨成说了一通,果真与她知道的大差不差,杨端也就没继续追问下去的心思,杨成却是滔滔不绝起来。

      他为官多年,倒是认识不少人,方才来的那一拨人,除了王道川是嫡系,其余多是同州王氏旁支,别的什么张什么余与他王家都是表堂兄弟。

      “宋襄……宋襄,大概是来凑热闹的吧,他跟王家人这么熟。”

      凑热闹,还凑出去自己的钱袋。

      “钱袋?”杨端看向杨成,见他点头才收回视线,“叫人抢了孩子,打发点钱就成了?是白银还是黄金?”

      “我听着响,不像是铜板,还不是碎银子。”杨成嘿嘿笑了两声,“这可是大好机会,补阙身兼谏官之责,正好明天参他一本,帮陛下出出气!”

      “说得轻巧,罗列罪证少不了几天功夫,况且人家是王大人的孙儿,我去要,他们就真给吗?还是先请示陛下,若拨了人手去倒还有几分把握。”

      轮蹄不息,盖住她的声音,也不知杨成听见没有,那帘子一荡一荡拍在窗框上,人不知何时闭了嘴,大概是见靠近杨府,自觉就收住话。

      杨端只觉得好笑。

      外祖一家原本打算过了年就走,谁想年关发生了不少大事,外祖世代从商一直为人所耻,但他对朝事细微变化洞若观火不假,杨端也是事后得知端文长公主与西境可汗和亲时,外祖就在苏杭囤积了不少粮食草药,且又托他在西境的旧友购置了不少皮毛,战争一爆发就送了粮草过去,至于交换来的奇珍异宝,虽与他旧友三七分帐过后又上缴比平时多几倍的商税,但也赚了不少钱。

      这一回许是又发现了什么商机,故而将行程推迟,现下仍在京城住着,白日里都出去谈生意,极少留在杨府,但若在时就与杨端说些做生意的要领,偶尔也会感叹几句做生意的不易,大多都是商税愈重。

      商人重利,外祖的身份也一直为人诟病,故而外祖父母绞尽脑汁也要让后辈子孙摆脱这一身份,当年正是看中了杨成的身份,即便杨成家世贫寒也要与其结成亲家,况且那时还是使了些手段才让刘婵嫁与杨成。往后虽见杨成仕途平平甚至还遭贬谪,外祖父母也无半句怨言。

      而今见“杨信”官运亨通又领了户部之职,与杨端可聊的东西也越来越多,甚至暗示她给自己想些法子提供什么便利,杨端便以职位不高为由委婉回绝,外祖也明白这一点,并未多说什么。

      父女二人先进府,车厢里的东西自有仆役搬进去。

      晚饭间谈起朱雀门前发生的事,杨成本还一个人喝闷酒,现在突然来了劲猛地一拍脑袋,酒水洒了不少,连着浑身酒气扑到桌上,众人齐刷刷看向他,只听他道:“那可是良家女,这些人可都有了妻室,岂不是……”

      同在京城的王、余、张与和州陈氏世代交好联络有亲,各家儿女早早订下婚约只等嫁娶,就说王道林,许给他的是余家五小姐余奕祥,王道斌娶了张家二小姐张云妍,王道川则配了陈三小姐陈暮……

      就他们官阶而言,纳两三个妾室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妾室若是其属地的良家女,叫御史台知道了也都要挨一顿板子,况且听那老人说,他们还是用那些个下作手段强抢了人家去,罢了他的官也是应当的。

      还不知是谁闹出来的祸事,平白害了人家姑娘。

      说来也是让人唏嘘不已,王、余两家祖上靠战场搏杀立下军功得来的基业叫酒色毁得不堪重负,张家更是犯了不少谋财害命的事,但偏偏有那几位身居高位的给他们料理干净,才不让丑事摆到明面上来,从前也没掀起多大的风波,百姓们对此心知肚明却是敢怒不敢言,今日难得有人闹大,百姓们自然是要替他讨个公道,既是不忿此等不平之事,也是为从前受尽的欺压出一出气。陈家远在和州,暂不知其底细。

      除了几位尚书尚有才干,后辈子嗣中堪用的竟只王道川一人,王海回自不必多顾虑他的仕途,只是为那些扶不上墙甚至有可能弄垮屋子的操碎了心,张、余两家的情况也大差不差。

      杨成说了不少,酒也喝了许多,等人都吃完了他也就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刘婵叫人去厨房备一些醒酒汤,过后送到他屋里去,杨端则叫人扶他回房。才开门,冷风送进来几点白雪,众人都不由打起寒颤,杨成也清醒许多,仍叫人扶着,脚步虚浮飘了回去。

      杨琥见到又下起雪来,欢呼一声与两姐妹跑到院子里去,最后被拎了回来,卓言仍记得单独给她留一份菜,故而一同去了杨琥的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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