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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言从暗处出来揽上她的手臂,看着人群拥簇着远去宋桓的背影,问道:“还是不成吗?”
“在崔听那儿得了点便宜,我差点以为旁人也都这般好糊弄,不过方才的确是我心急了些,怎好这么早就倒向睿王。卓言,若我以后再这么冲动,你得拦住我,就算往我心口来上一刀也得把我拦住。”
她噗嗤笑出声,果真捶一下杨端的心口,道:“说什么胡话!”
穿过回廊时人的心思也跟着七弯八绕起来,偏偏就想到了沈清。倘若那时她们俩没有溜出去只为看一眼皇帝南巡的盛况,或许沈清不会入宫,她也不会走上这一条路。无论如何,皇帝顶多能再撑上六七年,那时沈清也才二十五六的年纪,此后一生真要长伴青灯古佛度过?
“你有听姐姐说起沈才人在宫里什么情况吗?”
“偶尔说过几句,不过每回提到沈才人,她心情总是不好。”卓言看她一眼,道,“都不是好时候。”
杨端点头。
途中与几对夫妻擦肩而过,远远看着杨夫人抱着杨琥在亭子里看鱼,杨嬗也回到她身边,同旁边的姑娘们闲聊,俨然一副岁月的画面。
但凡此刻多了个杨成,这样和谐的景象也维持不了多久。
好在他今日没来。
之前别家的宴席他也极少露面,大都能推则推。
“怎么了?”
“没……”杨端脚步连带着她的话一顿,片刻后继续往前,“让人盯着他。盯着父亲。”
卓言应下。
一条花船从小泉移入湖中,船上女子引歌而来吸引众人视线,连杨端何时到杨夫人身边也无人察觉。花船摇到湖心亭,歌女揭下面纱露出姣好容颜,正是玉棠阁三曲之首:桐烛妃。
桐烛妃接过身后婢女手中的托盘亲自交到杨嬗手中,托盘内是一片诗迹与一枚玉佩。
杨嬗提笔洋洋洒洒写满八百余字,当中凭“虞山驰野剪春秋,笔云催金鸠,楚江横天分日暮,疾风扶铜雾”一句,在场众人隐约猜到此篇文章主人身份,遂将本次诗会另一位稍次的公子送到状元之位上。桐烛妃颇为遗憾,杨嬗却是习以为常,还反过来安慰她几句。
三绝之首亲自赠礼杨嬗,驳了那状元的面子,他来不及现在或是将来某天发作,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端上前说了许多好话,心中已知收到的回应冷淡,但看到杨嬗望向自己双眼时眸中的三分羡慕与五分担忧时,杨端心里不由一紧,因此席间处处避开她,却又不能离得太远,时时留心她的一言一行,心中又觉得自己的举动可笑,但她假扮杨信一事往小说是一己之私,往大了说就是欺君之罪。
直到宴散。邓家人也在,杨嬗就随母家一起回去。
马车正在门前等候,王年与车夫以及其余等候主人的小厮同蹲在阴影里聊天。将刘婵、杨琥与卓言等送进车厢,杨端又赏了陪王年车夫等候的小厮一些钱,钱不多,买不了酒至少还能换成便宜的茶水解解渴。
“杨琥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紧接着是刘婵无奈且气急的声音,“怎么就非得藏到怀里去呢,你看你,弄得一身油,也不嫌腻得慌?对,就是这件,快给她换上!”
杨琥反倒不乐意起来,嚷嚷道:“也不能都怪我,这不是没带食盒嘛。嗳——卓姐姐!别丢别丢!”
“家里又不是揭不开锅了,也不怕传出去惹人笑话!”
杨端轻哼一声,嘴角挂上笑,王年也眼疾手快立即上前掀开帘子,不想杨端却往外看,车里人也都将目光放出来,王年心中生疑,便随众人视线看向前方黑压压一道自皇城降下的冗长不绝的闷雷。
车夫驱马入巷,杨端只站在人群外围台阶上看夹在两岸攒动人头间的猛流,领头的是金吾卫将军,后头跟着孟观与另两位校尉,旁边还有御史台监察御史徐政以及一干内侍,接着才是禁军无数,目不斜视,面无表情甚至还露出一丝无意沾染上的天家怒火,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王年还在张望,猛不防遭人拍一下脑袋,回头见是杨端,于是嘿嘿笑两声。
“傻笑什么,去看看是什么情况,记得小心些。”
王年两眼发光,一句“得令”后似一道冷箭射出窜进人群里。这条街已被禁军占用,一行人只好穿过巷子,拐了不知多少个弯才到另一条街上。
消息传得很快,几人回到府上时街坊邻居无事的都跑过去凑热闹,也落个清静。
“老爷在家吗?”
小厮答道:“早起同马大人一块儿出去了,还没说几时回来呢。”
“噢。”杨端随意点头,看一眼卓言那边正扶着刘婵下车,不着痕迹将人带到边上,“有说去哪儿吗?”
“没说。”小厮迟疑一瞬,“要去叫老爷回来?”
“不用。”
小厮应下,忽而记起白天的事来:“午时高府派人来送帖子,崔府也送了礼来,已叫萧姐姐放到您书房去了。”
杨端本要走,听到这后面的话时多看他一眼,等刘婵到了身旁才跟着进门。
侍女得了消息,心中盘算好时间赶在她们回来前备好饭菜,杨琥像是自个儿生气闷气,躲在屋里不肯出来,偏又要卓言留一份送到她房里去,卓言也说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多拣些荤菜到碗碟里。
杨夫人则趁此时与杨端商量杨嬗的婚事。
杨成是想着把她嫁到马家去。邓家也有了人选,与邓家交情不浅多是书香门第,那些公子不论是相貌还是性情,都配得上杨嬗,便是从里头挑最次的出来,也比马家好上千百倍,可见她外祖母与姨母们都是用了心的。她再不愿,也得从里面挑出一个夫婿来。
这已是最大的让步。
难怪,杨端还稀奇杨夫人怎么忽然管起这事儿来,毕竟这么些年杨夫人早被杨成磨得没了脾气,又有卓言接手打理府上事务,顶多时常教一教她,整日得空做自己喜欢的事,反倒与几个几乎小自己两轮的孩子打成一片,出门在外,那些不知杨府底细详情的只当她们是忘年交。
回想今日在宁王府所见所闻,杨端也就应下,说自己得空时会去劝劝她。
“你这回是认真保证的,别又和之前那样嘴上说说,等明天天一亮就都抛掷脑后了。”
“是是……”杨端有心扯开话题,笑着看向刘婵,“听卓言说,娘这几日心情不错,是有什么喜事?”
刘婵原先还愁容满面,听到这话时眼里终于带上一点笑,接着荡漾开来展现在脸上,正要开口时又被杨端抢了先:“不如让我猜猜,是外祖父与外祖母要来京城了?”
“正是,前几日父亲母亲叫人送信来,说要到京城小住——不,是长住,要过了年才回去。”
“这么说,今年娘的生辰宴可要热闹了。”杨端又看向卓言,“叫你收拾厢房,可都妥当了?”
“早早备好了,里头陈设用具一应俱全,都是照着老夫人喜好来布置的,老爷夫人一到京城就能安心住下!”
“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丫鬟打断她们的气氛,“老爷方才叫人送信回来,说今夜留宿马府,让夫人少爷不必等他了。”
杨端“嗯”了一声,招手示意她下去。
用饭毕,杨端刘婵等着卓言装好杨琥要的菜,这才起身,几人在府外走了一会儿消消食才先将刘婵送回房,接着才去杨琥院里。杨端则靠在门边上等卓言送饭回来,笑道:“你们俩也有秘密了?”
“还真不能说。”
“哼,别是背着家里人藏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哪天叫父亲知道了可饶不了她!”
“放心好了,走吧走吧!”
卓言一催促,杨端也不多说什么,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回书房。王年在门前蹲着等人回来,等得无聊就招呼在檐下翻花绳玩的萧凌萧云两姐妹过来,几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远远听着像是在说宁王府门前从别家小厮那儿听来的传闻。
待几人说完,卓言才上前拉走萧凌萧云两人,轻声喝斥:“你们俩不打算睡觉了不是,我布置的课业可都做完了?”
声音远去,王年才将旁的心思一概收起,随杨端进了书房。
“禁军往代王府的方向去了,等我到时已有重兵封锁各处,门上贴着明晃晃的封条,不过离得远,没瞧见是什么字。听最早赶到的那波人说,代王私藏兵甲数件,叫府上一个八/九岁的奴婢知晓了,冒死递出消息来,陛下龙颜大怒,着卫老将军与孟大人率三百禁军查封代王府,先头处理了一干奴婢,最小的也才八岁,只留下一两个伺候代王的老弱。”
见杨端看书案看得出神,王年壮起胆子往桌上瞥一眼,书页紧合,笔墨未启,文书尚在一边堆放整齐,他又叫了几声,方才把杨端的思绪拉回来。震惊之余,她点头示意王年继续往下说:“可我四处打听了,都不见那小丫头的踪迹,只有一道旨意,说她手里虽捏着两条人命,但首告有功,陛下特许赐她良籍遣送回乡下去了。”
“两条人命。”
杀的都是二三十的男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小丫头是被拉出来顶罪的,至于顶的是谁的罪就不得而知了。
“噢对了,代王府前我看到了老爷,有马老爷,还有一些都是之前没见过的官老爷。”王年看她神情不变,复又补充,“不过我没上去打扰,只远远看一眼就走了,老爷倒像是呆了许久,等我再回去时见他们几个还没走,听着像是正商量要去哪儿喝酒。”
“嗯。”杨端颔首,“做得不错,辛苦一天也累了,早些回去吧。”
“那、那个小丫鬟的事儿,还要去问吗?”
“不必白跑这一趟。”
“是。”
王年退下,恰好碰上回来的卓言,恭敬喊了一句“少夫人”后将门带上。卓言看她一眼,没忍住笑出声:“瞧你这脸上的样子,我还当你是被魂魄吓住了。”
杨端便将消息说给她听,卓言也是惊讶不已,却等到杨端反过来笑她,说二人一道丢了魂魄,夜间不免多思多想才能找回做人的感觉。
至于代王案的真相,底下人得到的消息终归是难辨真假,只看后日朝会上哪些人升贬才能猜出个大概来。不过唯一能确定的是睿王得知此事后必定十分高兴,那条腿也像是一夜之间彻底痊愈,几乎能从睿王府一路蹦跳着到宫门前去,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大臣们都心知肚明,还有不少上前去奉承讨好的。
看起来是大势已定。
杨端都看在眼里,让她意外的是宋桓脸上不见多少欢喜的神情,但他并未看向自己,或说不屑于看后边的小官小吏,杨端差点以为宋桓得知了是自己将其效忠睿王的消息散播出去。然而宋桓始终一言不发,看到姗姗来迟的宋襄时眼里的怒意与妒火几乎要外显到脸庞上,又怕控制不住自己在百官面前失了分寸,忍不住朝宋襄脑袋丢笏板,好在他的愤懑都压在手心,以致骨节泛白在漆黑的笏板映衬下更加明显。
等到了时辰,百官如群蛇潜入宣政殿,目光灼灼直逼正上落座的白发老人,都在等一道众人皆知只待官宣的明旨。唯有从前与陛下在战场一同厮杀过的几位老臣无动于衷,只照例说改制一事进程如何,说到此处,杨端还被崔听叫了姓名,除却上头安排的差事,以及前些日子因方家回京贬了不少官、丢了许多到她身上的活儿,也都一一处理完毕,皇帝也终于露出几分轻松的神色。
末了才回到代王身上。
皇子私藏兵器,依律处置了一批知情不报甚至帮忙遮掩的人,连宫里皇后娘娘都禁了足,可以想象代王是什么下场。
宣政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外头蝉鸣不止,搅得人心烦意乱,皇帝眉心紧锁,到了无法藏住自己心事的年纪,心中不免更加烦躁。
经睿王示意,已有不少大臣跳出来,明里暗里催促快些处置代王。而林家几位大都一言不发,尤以林克疏,比起皇帝脸上沧桑更甚。也是,折了一个亲妹妹与一个亲外甥,能否保住自己一家人的性命也难说,谁还能在此刻沉得住气。
皇帝浑浊的眼珠转动,底下人的心思也都一览无余。
“真是聒噪!”苍老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他深吸一口气,颤指向外,“去把那些吵个没完的东西打下来,这种小事都干不好,今晚提着脑袋来见朕!”
内侍领命,高喝一声“退朝”便弓着腰扶皇帝离开,留下一干臣子大眼瞪小眼,待领头的几位跪拜行礼才都反应过来一一跟上。还未出殿门,一位半老内侍急匆匆跑来,宣裴、高等几位老臣去两仪殿,还捎上姚荣、方省,想是要安排他们如何处理那两桩人命案子。
最后昭告天下的消息则是代王府奴婢接连刺杀两个男伎,至于杀人动机——
何谦文丢了块点心进嘴里嚼几口,道:“说她是嫉妒他们受宠,索性就动了手。”
崔听冷哼一声转身回房里,几人只能透过窗口看他穿梭在书林间的身影,似飞鸟带起的风吹动窗前的信纸,更像从塞外飞奔而来的骏马。
杨琥在几位妇人中间打转,卓言也同刘夫明聊起来,二人不时看向杨琥,不知说了什么,又看向杨端。
何谦文又道:“也正是在她窥见宫中秘事时听到代王与男伎的私房话,得知私藏兵甲的事。原本要受的牢狱之灾也给赦免了,那孩子原籍在江淮一带,近来那一片多见流民,好些地方还闹起了匪乱,虽说都让陈王镇压住了,却也不算太平,身边也没个大人,不知这孩子能平安到家吗。”
“竟有匪乱?江淮一带……我印象中还是民康物阜穰穰满家的盛景,那时我丢了一只钱袋,过了好些个时辰才折返,见还在原地,里头铜子儿都没少一个。”
“你还去过江淮?”
崔听抱出几本翻旧的书放到手边茶几上,杨端随手捞起几本见是儒经注疏,往里翻几页,墨色批注满满当当不见半点空。底下还有地方志与从前的改税评书,她一面翻看一面答道:“有幸去过几回,六年前陛下南巡时的场面可忘不了。”
六年前……
崔听看向远方,似在回忆皇帝南巡的情景。
那时崔听刚升上侍御史不满一年,又有裴、高二人举荐,加上他那古怪的脾气,皇帝对此人印象颇为深刻,索性将他带上。
只是没想到,新官上任三把火,大火从京城一路烧到江淮,崔听处理了沿途一批玩忽职守的官员,还在一桩夺子案中查出台州节度使与刺史勾结,吞下朝廷拨来赈灾粮的旧案,皇帝趁此机会换上自己人,对崔听更是大加赞赏。
崔听抿一口茶,朱笔在“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一句上转了几圈。
他的所见所闻与那时她的所见所闻终归是不同。
这几年江淮一带有陈王压着,并没捅出什么大乱子,就算闹出来也都让他处置妥当没端到明面上来。那一回南巡,皇帝赏赐陈王不少东西,还连带着升了其母妃的位份。
王年来报刘婵已经回府,杨端就此打住,带着卓言杨琥离开,走前又再三谢过崔听多次引荐的恩情,崔听也说了一通,大意是年终考核后她就能直接升任,不必等上三年五载。
几人披上斗篷从小巷穿过回到马车上,杨端特意留在外面吹冷风,王年与车夫缩在一处,颤着声问她:“少爷您不冷吗,非得出来挨一顿?”
“还有你呢。”杨端随他们坐在一处,接过王年递来的手炉,口中白气呼出,“送我去城门。”
寒气长久不散,恍惚间已与城墙冷光融为一体。年关将近,只城里添的是热闹,山间添的是肃杀。人往城里去,囚向山间走。拖了数月,皇帝才算真正处置了代王:贬为庶人,流放容州,念着一点夫妻父子情分,倒省了一顿毒打。
因代王罪名非同寻常,来送行的林家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多给些银钱,叫押役多多看顾别让他吃太多苦头。
“客官,您要的酒圆子!”
杨端招招手,王年自是欢喜接过走到杨端身边坐下,就着热气往嘴里灌,嘶嘶哈哈一通连着脖子都红得跟火烤了一样。
“吃这么急,还怕我抢了你的不成?”杨端被他这样子逗笑,慢条斯理抿一口茶,道,“你爹娘的病可好些了?”
那张稚气未褪的脸绽放出一个笑,露出两只尖尖的虎牙,更显少年气性,王年答道:“已经大好了,只是现在天冷,还得修养些时日。”
“下个月就陪你爹娘好好过个年——”没等他欢呼,杨端又泼他一盆冷水,“往后可就难保还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王年迅速蔫下来,舀汤圆的动作也跟着老了好几岁。
杨端素日就爱捉弄这三个孩子,可比杨琥那个蛮横的孩子有趣得多,看他无精打采的模样又没忍住笑出声,一直覆盖在心底的恐惧与担忧再次被盖住。
她目不交睫,看庶人宇文俊与林家老少相继离开京城,时刻提醒自己将来的某天也许会落得如此下场。
林家上至宰相下至国子监主簿全都请辞,陛下体恤,保留林克疏尚书左仆射的官衔,念及旧日的情谊,赏赐不少良田金器,如今林家只留下几个旁支,尚能在朝中任职。
杨端轻吹茶气,目送他们离开才叫王年收拾要带回去的汤圆,刚走出几步忽然听见一阵声如洪钟的马啸,她迅速扯过王年退到路边,风驰电掣间烈马似乎还冲撞到了几个行人,引起不小的抱怨。汤圆洒了一地,王年正要骂,杨端立即扯住他的耳朵,道:“在外面可别乱说话!你没瞧见他们是什么人吗?”
“这马跑得那么快,那里瞧得见是谁。”王年揉着耳朵,抬头看向她,“少爷您是瞧见哪位大人了?”
“没看清。”
“……”王年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躲到她身后憋笑。
“只是可惜了这圆子。”
“可惜什么,元宵少不了你那一份。”
看过那几个平白遭这一顿无妄之灾的百姓伤势,好在并无大碍,两人这才回府。
冬风还没吹上几回,就先传来了宇文俊于流放途中自尽的消息,帝后闻讯后相继卧病在床,仅凭参汤吊着一口气,连日不见皇帝上朝,庶务均交由几位宰相处理,恰好过了考核的日子,杨端也终于落的个清闲,闲来无事不是拜访崔听就是陪家人,一转眼便到了元宵。
杨端外祖来京,一则是看望刘婵与几个孩子,二则是来谈生意,做些腌菜药材买卖,又是秋冬时节,故来时还添了不少冬衣灯烛等,等过了元宵,预备将在京城购置的香料丝绸等运回到南边去。来时外祖母带了不少新奇的物件给杨琥,结果就是灯会上的热闹都入不了她的眼,要不是刘婵发了脾气,杨琥都不愿出门,就是出了门也不和她们一起,刘婵只好让卓言带着孩子,原本还要差几个小厮跟着,杨琥也都一一回绝了。
“她脾气一向如此,我和卓言看着她。”杨端推了推刘婵的胳膊,凑过去低声道,“今年元宵难得外祖父外祖母也在,娘为何不陪陪长辈尽一尽孝道?你瞧,外祖母正等着呢!”
目送她与自己的父母走入人群,杨端才放心跟在卓言后边,不一会儿卓言掉头回来伸手要钱,杨端颔首,丢一只钱袋给她。
“夫君出手阔绰!”掂了掂重量,卓言冲她又眨眼又行礼,“娘子这厢谢过了。”
杨端轻哼一声,也向她作揖,笑道:“辛苦娘子替我操劳,今夜要玩得尽兴才好。”
卓言欢欢喜喜跑到灯笼摊上,给三人买了兔儿灯,自己则在旁边挑了几件称手的钗子。
皇帝因病不能亲临观灯楼,好在他事先吩咐不必撤走楼前的灯彩,京城里当属供皇帝欣赏的花灯最精致,卓言就领着她们往宫门方向走。
杨琥却生怯意,说什么人多嘈杂吵得她头疼,偏不肯往那边走,就是要去也不能往人堆里扎,杨端便说带她到旁边人少的地方去,杨琥仍不依,才说要自己一个人单独呆一会儿当即被杨端驳回:“你也不怕叫人拐了!”
她左顾右盼,心生一计,将萧凌萧云两姐妹送过去,自己一把扯过卓言,也不管杨端再说什么,商定在哪儿碰面后一个劲儿地往外跑。
杨端无奈,持扇轻敲两人脑袋,道:“还看着她做什么,走吧,观灯楼旁的玉梁糕,火蛾儿与丝笼可是刚出炉的才好吃,不知是谁惦记数月的。”
夜禁一年比一年松泛,元宵三日特许百姓彻夜游玩,今年节庆却比往年多了一股异样。
杨端带着两个孩子看一遍灯,兜兜转转到街边小摊上围着炉子吃点心。坐了许久,也不见巡逻的金吾卫从面前经过。
又来了几个客人,杨琥立刻招呼两人坐到自己边上。看为首的新客面色不善地拍打衣角,脸上还多了几道没来得及处理的口子,口中直喊晦气。小二立即端来几碗热汤,哄得几人心情好些了才问他们要什么,为首的看了眼杨端手里的丝笼,随手一指道:“就照这位小兄弟手上的给我们各来一份,打包带走。”
“好嘞!”说着,小二顺势往炉子里添几块炭,“客人您烤火,暖和暖和。”
男人拍干泥尘,搬起板凳往炉子挪近。
“这位大哥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这逢年过节的,快消消气。”
他往地上啐一口,骂道:“你是不知道,我们几个好端端走着,忽然跑来一伙没长眼的直冲冲就撞上来,只把我往那草丛里推,还好没伤着,否则我要了那几个小子的命!”
“还说没伤呢,你看脸上花的跟老虎似的。”
“一年一回元宵,孩子贪玩也是常事。”
“常事?!”男人猛喝一大口,抬手抹干留在嘴角的热汤,怒道,“常事个屁!谁家孩子比我们这帮大男人还高出一个脑袋的!还都穿着黑衣,来了一波又一波,也不怕被当成贼人给拿下,直奔着观灯楼去的,又不是明天就撤了,这么急上赶着投胎去啊?!”
杨端看一眼他衣服上的泥点,啧啧叹道:“还是新衣服。”
“我在那儿等了半天,找了一圈也没见着一个侍卫,还指望他们把那伙人捆了好给我出一口气。”
“客官,您要的丝笼!”
男人风尘仆仆来风尘仆仆去,带着杀气回到节庆中。
杨端也觉得奇怪,她前不久才提议紧城防解宵禁,当时直接就驳回了,只有睿王崔听那边几人觉得有几分可行性,奈何陛下没松口,谁敢真撤了金吾卫。
“客官,方才忙得很,热汤给您补上!”
“多备上两碗,再来两份、四份火蛾儿。”
萧云抬头看她:“少爷您不要吗?”
“出门前就吃饱了,要是同你们一样饿一顿再出门,还得看着几个孩子,怕是闻着味儿到门前,还没来得及吃一就饿倒在地上。看你姐姐吃得专注,像是饿了一天才出门的。”
两人一齐看向萧凌,见她咬一口点心进嘴里,嚼几下还要回味半天,口中嘀嘀咕咕不知念叨着什么,凑近一听才知她是盘算着用料多少,大概回去后还会自己做一份。
她们先是偷笑,萧云没忍住凑上去捉弄她:“哪有姐姐做的好吃,要是在家里捣鼓一阵,南边猫儿大的耗子闻着味儿到这里来,不必等到半夜,白天就能吓住你。”
萧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萧云又说些胡话,她脸上一红,话都说不利索:“你胡、说什么,也不怕、少爷罚、你!”
“你什么你呀。”萧云捏住她的脸,笑道,“哪回你都说不过我,哪回都只说这一句,我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萧凌没舍得一口吃完,杨端则熟练接过剩下的半块点心,萧云见状立即将丝笼一口塞进嘴里,二人迅速扭打在一处,萧凌说不过她,只能一个劲儿地伸手捂嘴堵她的话,萧云往旁躲闪不及,一味地往杨端身上倒,口中直喊:“少爷救我,你看她平时闷葫芦一样,打起人来可比北边的熊还厉害!”
杨端笑道:“我护着点心呢,你自求多福吧。”
见小二端热汤来,看几人打得热闹就杵在一边,杨端往身边一看,小二立即走过去,要将热汤放下时又被一人伸手接住,那人道:“我来吧。”
宋襄在她身边坐下,萧凌萧云也不打闹,傻愣愣对视一眼后安分下来,看着有孩子在场,宋襄也老实许多,一句“各种来一份”哄好了三拨人。
“堂堂宋大公子不去宫里观灯赏舞,来这地方做什么?”杨端瞥他一眼,笑着抿口汤,“心情还这样好,不会是发大财了吧?”
从几个月前开始,他的嘴角就没放下来过。
“确实是,发了笔大财。”
不打算说,又忍不住炫耀。
“那真是恭喜了。”
“说恭喜的该是我,前几天我打听来一点消息,今年这批晋升的名单里,你可是排得挺前,连升两级也是有可能的。”
“连升两级不还是个小官嘛,不知何时才能够到你这位置,大概得熬到老,那时你又往上走了不知多少,永远都赶不上你们兄弟俩的速度。”
杨端套话,得知今日清晨宋桓就出了门,不知去的谁家,直到现在也没派人递个消息,宋老爷发了好大一通火,宋襄自是高兴得不行。
金吾卫不在,灯会上出了点岔子也就没人控制愈演愈烈,不一会儿就有人在灯楼前打起来,不经意间碰倒了花灯,火势也愈演愈烈点燃一片,得了消息的几位将领匆匆赶来驱散围观百姓,一面要问责今日当值的守卫,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在场的只有一干武侯卒尽力灭火。
要不是大火来得突然,杨端还不知宋襄身后跟着许多人,方才还只是听见人群里对骂的声音,小摊前游走的人齐刷刷扑向宋襄,一把架住他往安全的地方走。
卓言怀里抱着杨琥,绕过火场匆匆寻来,看她无事才松了口气,一看她手里还一大提点心,问道:“你不是吃过才出门的吗?”
杨端便将先前的事说给她听,卓言则等回到家中两人独处时才说明自己的所见所闻。
“往玄武门去了?”
“是,不过离得远,没看清是什么人。还都穿着黑衣,我总觉得这事儿不小。”卓言后知后觉,连新买的钗子都没给她展示一遍就掉在桌上,口中喃喃,“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