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尘令》午间明月

1、愿童惜忘不堪事，何叫凡命不凡运（1）

　　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山间，几只鸟儿飞过时别开光线，灌丛中的人也微微一动。
　　穆芊芊稍微探出点头来，瞥见远处的白影仍在跳动后立即回首，伸手摸了摸背在身后的木筒里的弹丸一个不剩。
　　遭了，又得用石子儿……
　　她闭上眼，双手垂下在地上摸索，但凡摸到指头大小的东西全放进木筒里，期间又用湿掉的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
　　白影越来越近，穆芊芊心跳加快，看准时机用弹弓朝反方向射出一枚石子，吸引了白影的注意后又一个翻身从灌木丛中滚出来向大道跑；白影虽被吸引过去，但发现这是又个陷阱后也学聪明了，知道该朝那边走，于是折返回来追上穆芊芊。
　　人影在林间飞过，也不管脸上被枝叶划开细小的口子，只是笑意不减地奔跑，又不时朝身后的白球投出几枚石子拖住它的速度。
　　周围的树木迅速减少，视野也逐渐变得开阔起来，穆芊芊还来不及高兴就听见前方的涓涓水声。她心中喊糟，脚下的速度却不见慢，等到了崖边才停下来。
　　她转过身，白影也正好从丛中跳出来。白影见她不动先是一惊，随后开始疑惑起来，身后许多小白球也冒出来看着她。
　　穆芊芊一摊手，颇有些无奈：“好吧，这回又是我输了！”
　　“！”
　　白球们闻言几乎是全都雀跃起来，为首的大白球朝她挪近讨要封赏。快到穆芊芊面前时见她露出一个坏笑，心下想要后退也来不及了，猛不防被她一把抱住往后倒，一人一球从悬崖上跌落。
　　“喔——你们也输啦哈哈哈哈哈！”
　　白球似乎是翻了个白眼，迅速将穆芊芊抱在怀里面，一脸死相地掉进了江水中，因着蓬松的毛发又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其余的小白球也认命般跟着翻了个白眼一个接一个跳下来，江上映着浑浊的白云，天空漂着染泥的白球。
　　穆芊芊在白球身上翻了个身，金色的光落下，看清垂髫一部分贴在汗涔涔的脸上，一部分又跟着江上的风儿弱弱地飘着。她捡开粘在袖上的野花野草，野草就直接插在白球身上，野花则留在她给白球编的辫子尖上。
　　“小白白，你说我为什么要叫芊芊呢？”她又翻了个身，躺在白球的怀里，看着从头顶飘过的云，呢喃道，“小白白都没有名字呢。”
　　“……”
　　“等我多念点书就给你起个好听的名字……”
　　穆芊芊扬拳打在白球身上，听到白球虚虚咳了一声，接着又不知从哪找出两片竹叶来堵住她的嘴。她接过竹叶，从白球身上坐起来，记着外祖母教她的法子将两片竹叶贴在一起，仅留下一点点细缝，随后深吸一口气朝那细缝猛一吹气。
　　白球默默堵住耳朵。
　　……
　　大约天已半黑，穆芊芊才到了这处小院子，却又因为几分心虚站在门口不敢进去，透过篱笆旁的层层柳叶往里望去:
　　小院子里没有种草，带着石子的地被踩得严实，想来草也难生存下去；摆在外头架子上的花盆都被搬到了屋里，花盆里的花也不见得活了多少，反倒是杂草生了一些；透露出些许生机的倒是还有屋檐下几乎不怎么用过的柴火，因着长年累月堆积不用以及淋雨后一直闷着，不仅仅是阴暗潮湿处长出了苔藓。
　　屋里没开灯，穆芊芊也只看了一个大概，还想着再探出些身子往里看清楚些时也没注意到跟在身后的白球都让开了一条路。
　　“做什么？”声音从身后幽幽飘来。
　　“啊啊啊……”穆芊芊被吓住，立即转身站定收好情绪，脸上换了一个笑，掷地有声喊道，“师傅好！”
　　“哼，你还挺随机应变。”
　　“嘿嘿，”穆芊芊挠了挠头，笑嘻嘻道，“谢师傅夸奖！”
　　道人拍了怕她的头，示意穆芊芊跟着自己往屋里走，也不忘丢给一旁的白球一个布袋。白球们得了布袋，原先的怨气早消失了，还不忘冲二人露出一个诚恳的眯眼笑。穆芊芊冲它们做了一个鬼脸，在道人叫她前一蹦一蹦进了屋子。
　　“师傅，怎么师姐还没回来呀？”
　　道人关上房门，点燃屋里的烛火，看向已经搬好木凳坐在一旁撑脸看着自己的穆芊芊，问道：“怎么，想她了？”
　　“有点，我都好久没看到师姐了，她到底去干嘛了呀？”
　　闻言，道人并不作答，只是将木桌上的杂物一把推到角落，又叫穆芊芊把烛台端过来。穆芊芊“哦”了一声，小心翼翼端来烛台递给道人，见她伸指勾来烛火在木桌上画朕，亮光在她眼中跳跃。
　　道人只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过不了多久你师姐就会回来了。”
　　穆芊芊眼睛一亮：“真的？！”
　　法阵已经画完，原本还跳动着火焰却在法阵完成的一刹那熄灭，转而黑色图案上冒出许多光点。
　　道人牵着穆芊芊的手，叮嘱一声“抓稳”后大掌落在图纹上，顿时光芒四射照亮了整间屋子。穆芊芊双手抓住道人的手，紧紧贴着她，看着光束收回时将两人也带了进去。
　　……
　　等到了地方穆芊芊还是有些不清醒，她晃了晃脑袋，原本往后吹的头发垂到眼前。见前面的奴仆们正往这边赶来，穆芊芊忙多到道人身后整理仪表。却不想这回道人丝毫不给她面子，直接提着她的衣领往前送，穆芊芊来不及挣扎就听到前头的少年郎喊了一声“妹妹”。
　　“哥哥？”穆芊芊眼睛一亮，也不顾乱糟糟的头发朝少年跑过去，“哥你回来啦？！”
　　穆子瞻刚张开手臂，还没抱住穆芊芊的背就被她压倒，好在脚下都是长得茂盛的青草，倒也没多疼。
　　“芊芊，你怎么力气这么大了？压得哥哥……有些喘不过气……来！”穆子瞻揉了揉穆芊芊的头，又捏捏她的脸，“怎么瘦了？是不是没吃饭？”
　　“没有！我可是一顿吃三碗！不信你问外祖母去。”
　　“好好好，那就是长高了。快起来，待会儿叫外祖父看见了又要揪你耳朵！”
　　穆芊芊依言从他身上爬起来，又顺带拉了他一把，叉着腰得意道：“我才不怕呢！哥哥会保护我，不是吗？”
　　道人敲了她脑袋一下：“走吧，你外祖父外祖母该等很久了。”
　　几人熟门熟路回到屋里，便见两位已坐在桌前，身边俱是服侍的丫头。见穆芊芊回来了，林老身边坐着的张夫人率先起身，由身边的小丫头扶着走到穆芊芊面前。
　　“外祖母！”穆芊芊喊了一声便扑进张夫人怀里，身后的穆子瞻则稍恭敬地向两位长辈行李。
　　张夫人捏了捏穆芊芊的鼻子，打趣道：“真是又重了，外祖母都要抱不起咯！”
　　随后又看向穆子瞻一副十分正经的样子，朝林老嗔怪道：“便是你教的，哪里跟咱们的芊芊一样，竟是同你一般的古板了！”
　　林老抚着胡子笑了几声，道：“还说这些，这些可都是你们外祖母亲自下厨做的，待会儿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饭桌上穆芊芊缠着穆子瞻给她讲在军营里的见闻，穆子瞻拗不过便将一些趣事儿说出来哄得众人哄堂大笑，便是旁边的丫头也没能忍住笑出声来。反倒是一旁的道人维持着面上那个浅笑不变，待林老或是张夫人投来目光时举起酒杯回应。
　　道人看着藏在林老袖中的信封，轻轻笑了一声，指腹摩挲着杯壁，金光在酒中流转。
　　用饭毕，穆子瞻正要带穆芊芊出去消消食，林老却叫住二人，又不顾桌上饭食还未收拾屏退左右，道人依旧淡定喝着清酒。
　　“怎么了？”
　　林老朝她招招手，面上挤出一个别扭的笑：“芊芊过来，外祖父有话同你说。”
　　穆芊芊疑惑地看向哥哥，他却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事；看向道人，见道人头也没抬一下，换了个杯子倒茶喝；又看向外祖母，却见她也只是笑笑不说话。
　　“哦。”
　　“子瞻也过来。”
　　“是。”
　　穆芊芊走到张氏身边就不再向前走，扯着张氏的袖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穆子瞻也在穆芊芊身边停下脚步，一脸平静地看向林老。
　　“也罢，谁叫你们外祖父平日里太凶，害得芊芊心里头只向着她外祖母了。”林老从袖中取出一封已经被拆开的信交给穆子瞻，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道，“这是繁……你们母亲寄来的书信。”
　　穆芊芊踮脚凑过去看。
　　“当初……唉，做母亲的多年不见自己的孩子，到底还是……”林老叹了口气，声音中多了几分哽咽，“骨肉分离……子瞻这十年间，也只是四岁、芊芊抓周宴那日同你们母亲见过面。芊芊更不必说，抓周礼没多久就被你们父亲扭送到这里来。你们的母亲，实在是伤心。”
　　穆子瞻看完又将信递给穆芊芊。
　　“过几日就是你们母亲的生辰，与我们一同前去吧。”
　　两人点头。
　　一旁的道人朝林老使了个眼色，林老会意朝二人开口：“便是这些，这两日你们收拾一下。出去玩会儿吧，记得出门时叫人来收拾一下。”
　　两人点点头。穆芊芊学着穆子瞻的样子僵硬地向三人行礼，转头就蹦蹦跳跳追上穆子瞻。不想穆子瞻刚吩咐完丫头们进去收拾，转眼一把拉过穆芊芊躲到一边准备偷听。
　　道人睁开眼，轻笑一声放下手中的茶杯。
　　等下人们收拾完，林老才从袖中拿出另一封信，看信封上的痕迹必然是翻看多遍了。道人只是接过那封信放在手边，静静看着林老。
　　林老道：“籍舒皇帝继位至今已有三月，别的尚且不说，只是如今这北边战事吃紧，上面那一族又蠢蠢欲动，不知道长有何……看法？”
　　道人看了他一眼：“将军心中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何必来问小道？”
　　“是，老夫此行确实是要带上子瞻，只是他不过十岁……他虽年纪还小些，但……好歹也在军营中生活过一段时间，老夫带他去一来是好好磨练一番，二来也是免得让他那父亲闹出什么幺蛾子。只是芊芊……”林老顿了顿，看向道人，“终究只有七岁，老夫不愿她……唉，只怕要不了多久这世道就要乱了。还望道长多教她些本事，也好在这乱世中也能勉强谋生。”
　　道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点点头道：“此行的确应该带上子瞻。”
　　三人又说了许久，直至街上打了三更的声音传来才止了话题。
　　“夜深了，道长去歇息吧。”
　　……
　　穆芊芊哼着歌儿收拾床铺，实则是将那些丫鬟们铺好的被子改成自己喜欢的样式，将被子先叠一半放在外侧，又从柜子里搬出多余的枕头继续堆在上面，然后在里侧立起一个来，最后将最大最轻的枕头盖在上边，刚刚好能把自己大半个身体塞进去。
　　道人坐在桌前，看着倒满茶的杯子，水中显影的女子。
　　“芊芊，你睡了?”
　　“啊？”穆芊芊刚要起身，想到摇摇欲坠的堡垒又躺回去，“没呢，我还不困。”
　　那边静默片刻，接着问道:“你便不想知道你父母的事?”
　　“嗯……是有些想，为什么爹爹母亲都不在我和哥哥身边呢？我前些日子出去玩的时候，看到别的、甚至比我还小的都叫着阿爹阿娘。后来想想，也许我的阿爹阿娘有什么苦衷，比如为了保护我和哥哥深陷险境、为了不让敌人摸清自己的软肋才故意隐瞒……”
　　“这样也好。你跟着为师修行，如今算来大略有七年之久，除去你刚学会走路说话那会儿，也得有五六年了。”道人起身走向穆芊芊，“你师姐却是陪你最多的，几个月前她离开出云涧，想来你也想得不行。”
　　穆芊芊点点头，想到老师看不到自己点头又应了一声。……
　　道人不知何时坐到她旁边，枕着堆高的被子:“大约是后日就要去天城，你就可以见到你父母了。”
　　穆芊芊低低应一声。
　　“等到了天城，为师寻个日子带你去找你师姐去。”
　　“真的?!”
　　堡垒塌落。
　　道人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为师何时骗过你？只不过你到了地方必须听为师的，要是惹出什么大乱子，为师也救不了你!”
　　“嘿嘿，”穆芊芊直接抱住道人，埋头在道人怀里撒娇，“老师才不会呢，外祖母对我最好，然后就是师姐、哥哥、老师和外祖父!”
　　“哼……原来为师都快排末尾了。”
　　“我不管嘛，我保证乖乖听话不给老师找麻烦！到时候师姐也会向着我，对吧？”
　　“是，平日里就是你师姐惯会包庇你做了坏事。”道人不知从哪扯来一床被子改在她身上，“早些歇息，等你过完这个生辰，以后睡觉也归为师管了。”